關於押韻欠穩

2022年7月6號

一 引言

晨陳同音韻欠穩嗎?

偶然看到大陸詩詞網上討論一首和詩,題目是, “丁酉人日依陳子龍韻”。和詩之後,有這樣的 注:【原詩“晨”、“陳”同音，終覺欠穩， 故結句不次原韻】, 括號裏的紅字是原話。這位作者，在大陸是很有虛名的，一大堆嚇人的頭銜。和的是下麵這首詩:

人日立春 明 陳子龍 

淑氣條風入望新，青幡碧草競芳晨。 
玉蓂七葉春回日，綵燕雙飛勝裏人。 
解凍蘭芽生小苑，輕寒柳色動河津。 
韶華今歲無窮賞，歌舞明朝次第陳。

筆者議一下其中的注，因為注裏指出明朝詩人陳子龍在詩裏用韻欠穩。要指出的是，說陳子龍用韻不穩是錯的。

二 關於押韻的穩

關於用韻穩，我的理解:韻字夠生意成句，用的自然，不湊韻，不束縛詩意，不偏僻不率意，這韻就是穩的。筆者引述一下古人的論述:

宋朝戴複古七言絕句:

作詩不與作文比，以韻成章怕韻虛。
押得韻來如砥柱，動移不得見工夫。

宋朝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一:寇萊公延僧惠 崇於池亭，分題為詩。公探得 “池上柳青” 字韻，崇探得“池上鷺明”字韻。自午至晡， 崇忽點頭曰:得之矣，此篇功在明字，凡五壓 不倒。 公曰: 試口占。 曰:

雨歇方塘溢， 遲回不複驚。 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清。 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 主人池上鳳，見爾憶蓬瀛。

公笑曰:吾柳之功，在青字。而四壓不倒，不如且罷。

元朝楊仲弘《詩法家數》: 押韻穩健，即一句有精神，如柱磉，欲其堅牢也。

清朝沈德潛:《說詩碎語》:“詩中韻腳,如大廈之有柱石。此處不牢，傾折立見。”

清朝葉葆《詩法淺說》: 檢韻法一節: 不檢字，則韻腳不穩。因字生意，即因韻成句，隨其自 然也，不強韻就我，則語方融洽，並對仗亦工 。若先有上句，再對下句，必為韻腳所縛，不 但難工，抑且難穩。

明朝謝榛《四溟詩話》: 九佳韻窄而險，雖五言造句亦難，況七言近體。押韻穩，措詞工，而兩不易得。自唐以來，罕有賦者。皮日休、陸龜蒙《館娃宮》之作，雖吊古得體，而無渾然氣格，窘於難韻故爾。

(附皮日休、陸龜蒙《 館娃宮》詩).

館娃宮懷古(871年) 唐 皮日休 七言律詩 

豔骨已成蘭麝土，宮牆依舊壓層崖。 
弩台雨壞逢金鏃，香徑泥銷露玉釵。 
硯沼隻留溪鳥浴，屧廊空信野花埋。 
姑蘇麋鹿真閑事，須為當時一愴懷。

奉和襲美館娃宮懷古次韻 唐 陸龜蒙 七言律詩 

鏤楣消落濯春雨，蒼翠無言空斷崖。 
草碧未能忘帝女，燕輕猶自識宮釵。 
江山祗有愁容在，劍佩應和愧色埋。 
賴在伍員騷思少，吳王才免似荊懷。

下麵筆者總結一下，如理解有誤，請高人指教 。所謂韻穩，無非是:因韻生意，因韻成句， 隨其自然，不強韻就我，語意融洽，韻腳不束縛詩意的，多壓不倒的，就可以說韻穩。多壓不倒，筆者的理解就是韻字要表達詩意詩題時，足夠用的。

下麵回到陳子龍這首人日立春詩，押的是十一真韻。裏麵起碼有下列韻字可以和人日立春關聯上: 人，春，頻，新，巡, 伸, 身，真 ，頻，巾，寅，親等。足夠用的。例如:

人日立春 明 徐渭
七言律詩 

年來日日風清日，今日風清更可人。 
遙獻美湯憐送節，更聞金勝簇新春。 
煙添柳色看猶淺，鳥踏梅花落自頻。 
東閣早時聞一曲，卻令和客不勝新。

人日立春浮雲蔽日使人愁歎而問春 明 郭之奇 七言律詩 

珠島新煙百道屯，青陽已至莫逡巡。 
寒光入水宜銷散，旅緒如雲自屈伸。
老去浮生終愧我，春來幽事強撩人。
梅花柳色今何在，辜負東風亦此身。

人日立春客湄島二首 其一 明 張煌言 七言律詩 

勞生了不解宜春，梅笑重驚物候新。 
俗入秦餘疑近古，時從夏正識生寅。 
土風薄似村醪惡，海錯鮮兼寒具陳。 
野草年年依舊發，王孫何許一沾巾。

人日立春 明 薛瑄 五言律詩 

人日逢春日，韶華此又新。 暫歸持斧客，猶是讀書人。 別久交遊敬，年深骨肉親。 升平占霽景，愛國賦詩頻。

另外，“青幡碧草競芳晨”，“歌舞明朝次第陳”， 兩句都沒有湊韻的感覺，在詩中讀起來很自然。

因此陳子龍檢的真韻應該是很穩的。

三 古人的詩例
下麵是一些古人的詩例，看看古人的詩裏用韻的情況。先介紹四位古人。

楊慎, 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明正德六 年(1511)辛未科殿試狀元，授翰林修撰。諡 文憲。以博洽冠一時，著述甚富。其詩清新綺縟，獨掇六朝之秀，於明代自立門戶。其記誦 之博，著述之富，推為當世第一，有《升庵全 集》傳世。評詩的著作有《升庵詩話》等。

程敏政，字克勤，號篁墩，是明代著名的博學 型學者，成化、弘治間，翰林稱敏政學最博贍 ，更是明代首位奉詔入翰林院讀書的神童，成化二年(1466)榜眼及第，後累官至禮部右侍 郎兼翰林院學士。時人頗推崇其文字，胡應麟 (1551-1602) 視之為弘治詩壇不可忽略之一家 。《明史》將他收入〈文苑傳〉。有《篁墩集 》九十三卷傳世。

趙翼，清江蘇陽湖人，字耘鬆，一字雲崧，號甌北。乾隆二十六年進士，殿試第三，授編修，曆廣西鎮安知府，官至貴西道。曾佐兩廣總督李侍堯幕。晚主講安定書院。詩與袁枚、蔣士銓齊名，又精史學。有《廿二史劄記》、《陔餘叢考》、《甌北詩集》。

陳子龍，明末鬆江府人，字人中，號大樽。少有才名，崇禎十年進士。以高風亮節聞名於世。詩詞古文亦稱大家，開雲間詩派、詞派。詩高華雄渾，睥睨一世，領袖明末文壇。有《湘真閣稿》、《安雅堂稿》、《白雲草》等書傳世。

這四位，都不以晨和陳同音，而覺得欠穩。有詩為證:

劉虛湖封白石載酒過高嶢 
明 楊慎 

荒林遠枉兩高人，仙棹搖搖積水濱。 
懷舊重過題竹處，尋芳正及賞梅晨。
登樓醉水渾無夜，著屐尋山剩有春。
爨舞滇歌元慣見，渝兒巴妠愧橫陳。

郊壇陪祀夜宿神樂觀聞都尉草庭受命留守承天 門賦此奉寄 明 程敏政 

聖主南郊奉大禋，宮門留鑰付親臣。 
龍池漏點沿城報，虎衛軍容夾路陳。 
令肅自應閑將略，才高誰足重儒紳。 
齋居一宿停雲意，坐對東風月向晨。

讀史 其一 清 趙翼 
曆曆興衰史冊陳，古方今病轍相循。 
時當暇豫誰憂國，事到艱難已乏人。 
九仞山才傾簣土，一杯水豈救車薪。 
書生把卷偏多感，剪燭徬徨到向晨。

遣興二首 其二 (辛未) 清 趙翼 

剔盡殘燈夜向晨，商量要保不訾身。 
儒門風味從來淡，老境詩篇不鬥新。 
聊複收香如倒掛，久將嚼蠟看橫陳。
隻憐孤寂無交契，把卷惟應對古人。

我認為，現代人哪裏有可能像這四位先生這麽有學問，懂詩寫詩的人。因此，我絕對不會指這四位檢字用韻不穩,說“晨”和“陳”同 音，而“欠穩”。

四 更多的古人的詩例

下麵是更多的詩例。例子裏的詩人，有比這四位還厲害的多的人。有興趣的可以讀讀。沒興 趣的隻用眼掃一下韻腳字就夠了。這裏舉出的例子,還順便說明,令一些人糾結的所謂“連韻” 問題，在古人看來也不是問題。

依韻謝某送行詩 北宋 劉敞 

天涯畢昴隔煙塵，風雪梁山憶侍親。 
行記簡書聊接淅，去懷印綬正逢春。 
評依月旦情增戀，詩感蘭陔意重陳。 
先向沙堤侯歸騎，卻瞻霖雨作伊晨。

太一宮齋祭呈司封吳舍人(立春前一日) 南宋 洪谘夔

寶鑰轟霄啟玉晨，風恬雪霽淨無塵。 
東皇太一紫壇曉，世界大千青陸春。 
藜杖流光環佩集，鋒旗斂影豆籩陳。 
樂歌須仗甘泉筆，斧藻天家泰道新。

次韻紅蕉 南宋 方嶽 

霜林蕉葉尚橫陳，不易禁寒夜向晨。 
以貌取人通體似，其心如我別般春。 
兩年開就花何晚，千裏移將句有神。 
待學伊蒲修淨供，自烹菡萏當猩唇。

次韻紅蕉 南宋 方嶽

籬根宿草已陳陳，誰護蕉紅到此晨。
雪裏寸丹長似舊，人間萬綠未知春。
翻經曾識觀身法，乞種親為土地神。
孤負晚風生酒興，維摩示疾不沾唇。

其二
山花山草雜前陳，誰解芬芳霰雪晨。
紅菡萏肥如欲焰，綠玲瓏卷過於春。
化工有意憐丘壑，老我無詩泣鬼神。
待喚曲生相暖熟，雨晴禽哢是歌唇。

己亥中秋 南宋 羅與之 

此行不負中秋夜，采石江頭醉及晨。 
獨禦涼風尋古跡，驚看明月照今人。 
詩騷寂寞雖雲久，光景推移豈解陳。 
卻怪悲鳴營度處，筆端何事竟無神。

和洪舜俞太一宮韻 宋末元初 吳泳 

祠事歸來夜向晨，仰瞻天宇肅無塵。 
瓶搊金井轆轤曉，鍾撼茅山幡影春。 
傍水且栽梅半樹，掃簷莫使雪橫陳。 
柏台近日清無酒，贏得吟詩分外新。

獄中雜詩三十首 其六 明末清初 錢謙益 

紛紛燕獄上書人，天語連章戒瀆陳。 
豈有孤臣淹棘木，漫勞溫旨下楓宸。 
傷心尚點絲綸簿，炙手還逢丞相嗔。
猶有憂時心未已，雞鳴風雨歎斯晨。

奉和聖製千秋節宴應製 唐 張說 五言排律

五德生王者，千齡啟聖人。
赤光來照夜，黃雲上覆晨。
海縣銜恩久，朝章獻舞新。
高居帝座出，夾道眾官陳。
槊杖洗清景，磬管凝秋旻。
珠囊含瑞露，金鏡抱仙輪。
何歲無鄉飲，何田不報神。
薰歌與名節，傳代幸群臣。

集賢書院成，送張說上集賢學士，賜宴得珍字 盛唐 李隆基
五言排律
廣學開書院，崇儒引席珍。 集賢招袞職，論道命台臣。 禮樂沿今古，文章革舊新。 獻酬尊俎列，賓主位班陳。 節變雲初夏，時移氣尚春。 所希光史冊，千載仰茲晨。

秦中守歲 盛唐 儲光羲
五言排律

眾星已窮次，青帝方行春。
永感易成戚，離居難重陳。
闔門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或念無生法，多傷未出塵。
廣庭日將晏，虛室自為賓。
願以桑榆末，常逢甲子新。

招賈秘書 宋 曹勳 五言律詩

不見賈夫子，病懷何得陳。 呻吟一春了，物色九秋新。 閑花翳欄檻，秀氣浮衣巾。 笑言約中浣，雞黍供蕭晨。

簡李伯仁節甫 南宋 · 趙蕃 五言律詩 
溧水忽再到，清明無隔晨。 一翁方上府，二季曲留賓。 詩律歎仍舊，鬢霜驚漸新。
君家真李杜，我乃愧黃陳。

賤生之日邀正仲子堂小酌 宋末元初 · 舒嶽祥 五言律詩

開歲恰七十，吾衰病已頻。 從今數正旦，一月有三晨。 甲子添新誌，乾坤寄老身。 晚年方學易，此意為誰陳。

別嚴齋 明 · 鄧林 五言律詩 四海皆兄弟，如君有幾人。 利輕緣義重，交久見情真。 風雨連床夜，鶯花對酒晨。 一杯從別後，此意與誰陳。

五 結語

批評明朝大詩人陳子龍的詩【“晨”、“陳”同音，終覺欠穩】，是批評錯了，是不懂 “用韻穩” 是什麽意思的。而這位批評者，在大陸是很有虛名的，一大堆嚇人的頭銜。包括《中華詩詞學會教育培訓中心》高級研修班導師、《中華詩詞文化學院》函授導師、《中華詩詞網·中華詩詞論壇》特聘導師/高級顧問等。這樣的導師，一知半解，見識如此淺薄，會不會把學生引入歧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