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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秋

(2020-03-30 08:30:40) 下一個

 

 

芷秋

 

鈴聲響了,樓道東頭的四十四位半大不小的孩子走進高618班的教室,開始他們的第一堂課。高表示高中,61表示1961年入學,8 表示高一裏的第八個班,也是最末一個班。從此這四十四個新的麵孔開始相互熟識,一起寒窗苦讀,準備三年後隨著衝鋒的號角,拿下大學的陣地。

 

第一堂課是代數,主講的榮淑蘭老師兼任班主任,她的一口廣西音讓這些多數在北京長大的孩子覺著像是空山鳥語。還好,她講課的風格是說得少,寫得多。同學們目不轉睛的看著黑板,希望能從板書上補償耳朵分辨能力的不足。就像還沒上學的兒童從小人書的畫麵來判斷好人、壞人,來揣測人物的動作。時間一久,大家就適應了,好像她一旦改成普通話,大家反倒會覺著吊了胃口。

 

那學期共設了七門課,代書、平麵幾何、物理、化學、語文、外語、政治,當然還有不用動腦的肢體藝術課,體育。在這八個班裏,前七個班都繼續學俄語,隻有618班學英語。英語老師姓王,有課的時候她就從北大的燕南園風塵仆仆,騎車過來。語文老師黃裕煥,受過傳統的四書五經教育,讀起詩詞,俯仰吟哦,抑揚頓挫。教物理的張光能老師年輕少壯,說話時鏗鏘有力,生怕最後一排的學生聽不進去。教幾何的曹永潔老師總拿著圓規和三角板,似乎這是她的防身武器。教化學的老師姓鄭,剛從師範學院畢業,一口江浙口音,可沒聽他罵過“娘西皮”。

 

首先引起43個人注意的是一個坐在前排中間的小姑娘,艾芷秋,不到一米六的身材,寬寬的前額,齊耳短發半圍著一張銀盆笑臉。她來自書香門第,滿臉的稚氣似乎與文質彬彬的舉止不大匹配。她還沒有脫掉童音,說起話來如銀鍾相碰,泉水叮咚。她愛唱歌,生性活潑,於是大家推舉她為班上的文藝委員。

 

這個班裏有七八個人都免去了初中升高中的考試,保送到這所中學。十多個人都在初中加入了共青團。除了本班的團支部委員,三個人被指定為位學生會的委員。其中有個男孩叫柳晴川,能拉會唱的一技之長令他擔負自學生會的文體工作。

 

從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大家都很熱情,每人都希望出一份力,共同建成一個溫暖上進的班集體。團支書楊曉光工作負責,他和幾個支委經常開會,商量如何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發展新同學加入到團員的行列。每個團員都要聯係一到三個還在革命群眾裏堆著的同學,爭取三年之內,讓他們也佩戴上光榮的團徽。分配給柳晴川的兩位同學是艾芷秋和趙全成。趙全成在初中時就已經是寫過申請的積極分子了,他又是班裏為數不多的工農子弟,對黨和毛主席有著天然的深厚感情。一年之內發展他這樣的同學進入組織不成問題。

 

撓頭的是艾芷秋,她好像紅領巾還沒摘去,對入團這樣的人生大事竟然無動於衷,從未提起。柳晴川有點心急,人家要是不往哪兒去想,你怎能把她拉到團內呢?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接近,多關心,啟發她的思想覺悟。做思想工作最好的時間就是晚飯之前,體育鍛煉之後;或者在晚自習之前,晚餐之後。

 

柳晴川初中讀的是男校八中,沒接近過女性同學。這回團支部把艾芷秋分配給他做發展對象,他覺著很不自在,不知道從何做起。萬事開頭難,可是不能把組織給的任務當成兒戲。一天,他用完晚飯,故意留在食堂不走。直到艾芷秋走到食堂門口,他才大步跟了出去。在背後喊了一聲:“艾芷秋。” 芷秋猛一回頭,見到還沒跟她過過話的柳晴川,感到一陣詫異,說了聲:“幹嘛呀?”柳晴川一下子倒不知如何作答。本來嘛,你冷不伶仃叫人一聲,幹嘛呀?再說芷秋來自女十三中,也不習慣和男同學搭話。

 

事情既然開了頭,也不好半路脫逃,晴川鼓足了勇氣說了聲:“隨便聊聊吧。” 艾芷秋也不便拒絕,隻好說:“行,咱倆有什麽可聊的呀?”“咱倆先做個自我介紹吧。”“行。”“我先說。我叫柳晴川,來自八中。”“這我早知道了,開學時已經相互介紹過。”柳晴川一看對口相聲沒法往下接了,就直接了當地說:“我想介紹你入團,你樂意嗎?”“成啊,不過我沒啥思想覺悟,願意當個群眾,輕輕鬆鬆,就怕你白費力氣。”柳說:“你應當有自信,我也有信心,隻要你嚴格要求自己,在各項活動中積極表現,多讀報紙和政治書籍,你會成為一個黨的助手,為共產主義而奮鬥。”

 

“我可沒那麽遠大的理想,等共產主義實現的時候,我不定埋到哪個犄角旮旯了。”“那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努力的結果,前人栽樹後人涼嘛。要是沒有毛主席和革命先烈的奮鬥,我們也不會有今天。過兩天,你先寫份申請,我來幫你修改。”“那就讓我試試吧,不過我自己不抱希望。”

 

幾天後,芷秋在課間休息時遞給晴川一張作業紙,說:“我寫的申請書,你幫我看看吧。”

 

下課了,晴川拿出那張寫了幾行字的申請書,“敬愛的團組織,我想加入共青團。上初中時,我就有幾個同學戴上了光榮的團徽。我不願意摘掉紅領巾,不願意離開兒童的時代,所以沒往那兒去琢磨。如今,我上高中,長大了,需要要求進步。希望組織早日批準。”

 

晚飯後,晴川把芷秋叫到校園裏的一塊大石頭旁邊,坐下來,幫她修改申請書。他說:“你這張申請寫得過於簡單。共青團是黨的助手,你首先要認識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知道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要為人民開創美好的未來。然後,再寫共青團的性質和目標。入團必須要有初步的階級覺悟,樹立起跟著毛主席幹革命的堅定信念。這樣吧,我借給你一本團章,你認真讀讀,然後再寫。”

 

芷秋沒想到入團居然要費這麽大的力氣,不過話既然說出去了,就不能收回。隻好把團章讀了幾遍,又找了幾本《中國青年》雜誌看了看,學會了一些政治名詞和術語,引用了幾首革命烈士詩詞。一下子思想覺悟提高不少,重新寫了一篇,居然有三四百字的申請書。這一回到位了,晴川很得意自己的思想工作,把申請書交給支部的組織委員,邁出了做聯係人的第一步。

 

為了鼓勵芷秋,幾天後,他又找芷秋談心,啟發她如何達到團員的標準。他說:“入團除了樹立革命目標,還要有革命行動,要經受組織的嚴峻考驗。” 芷秋說:“我以為遞上申請就等著批準了,還有那麽一大堆事情。要有什麽行動,接受誰的考驗呀?不會真的讓我上刀山,下火海吧,我就敢豁出去,我媽還不幹哪。”“你想遠了,沒那麽嚴重,咱還是學生,主要任務是為了黨的事業,好好學習,當然要又紅又專,不能單純業務。”

 

“你別說空話,我理解不了。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怎麽著吧。”

 

晴川耐心地對她說:“比如,修建草場的工作就要開始,共青團員要帶頭不怕吃苦,積極分子也要不怕流汗。那就是你要求進步的機會。再比如,咱班有位農村考來的同學,叫梁家駿,家在天竺。現在正處於經濟困難時期,大家都吃不飽肚子。家駿的父母隻能用雞蛋、後院種的菜、果換成糧票來支援兒子上學。每月也就是10幾斤。你看他餓得麵黃肌瘦,但小腿卻腫得又圓又粗。再餓下去,他就會暈倒了。學校發給他幾斤黃豆,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家駿學習刻苦,能寫會畫,熱愛集體。班上家裏條件好的,最好能伸把手,別讓階級兄弟倒下去。”

 

芷秋此時感到茅塞頓開,高興地說:“我還以為多難呢,不就是勞動嗎,我會多出力。至於糧票,我家有富餘。老家的親友經常送過來一些白薯、豆麵和粉條,搭著吃。我每月拿出三斤糧票不成問題。”

 

在晴川的誘導下,芷秋開始從幼稚轉向成熟。她開始關心身邊的同學,學習有困難的,她會抽空輔導;生活有困難的,她會奉獻幾件衣物;修操場又髒又累,刨地推土她總是搶在前邊。

 

團支部書記楊曉光還專門找晴川和芷秋談話,誇獎了他兩之間的相互幫助,以及芷秋最近的表現。他和團支部委員一起討論,爭取讓芷秋在年底成為班上發展的一位團員。

 

那年的12月26號,楊曉光懷著對偉大領袖深厚的階級感情,在班上開展了一次活動。他事先讓宣傳委員準備幾張毛主席的照片和幾十年的革命業績,在牆上辦了個宣傳欄;他要學習委員準備幾首主席詩詞,找幾個口齒伶俐的朗誦;他還要文藝委員芷秋找幾首歌,最好大家都會唱的。

 

12月26號的晚上,活動開始。同學們先瞻仰了布告欄裏的主席照片和萬裏長征、解放戰爭的豐功偉績。然後曉光講話:“今天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生日,他是我們的大救星,我們今天能過上美好的生活,全靠他的遠見和奮鬥。今天我們雖然有點饑餓,但有毛主席的指引,困難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讓我們以忠誠的心崇拜和熱愛我們偉大的領袖。讓我們唱出最好的歌獻給他,祝他老人家生日快樂。”

 

詩朗誦過後,開始集體唱歌,《東方紅》《社會主義好》《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合唱後,芷秋又以清脆的歌喉獨唱了《瀏陽河》。

 

會後大家情緒激昂,忘記饑餓。曉光表揚了幾位為了這次活動作出貢獻的同學,包括芷秋。沒想到散會以後,芷秋糊裏糊塗地冒出一句:“咱幹嘛要歌頌領袖呀?”幾個團支委和晴川都聽見了,沒一個人能回答她的問題。但是晴川認識到,這幾個月的努力算是拉吹了,團員們不會同意讓一位對毛主席感情不深的人加入到團內。當然天真的芷秋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她是個城府不深有啥說啥的人,她還稚嫩得不曉得禍從口出的厲害。

 

晴川沒有泄氣,他認為大家不該因為一句話或者失言來否定一個同學的進步。他繼續幫助芷秋,讓她表現得更好,來抵消那句錯話的影響。芷秋也開始擺脫孩子般的稚氣,和同學更加融洽。受到她的幫助的也願意做她的朋友。

 

第二年夏天,女同學關錦瑤得了猩紅熱,發燒,渾身難受。正好被芷秋發現。她二話不說,背著錦瑤就走出宿舍。同學們見她累得一臉汗,喘不過氣,十分感動。和她一起把病人送到大學的校醫院裏。錦瑤得到及時的醫治,過兩天就好了。

 

這次行動,晴川也親眼看到了。他對芷秋的看法開始改變,她不再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她誠懇真摯,雖然沒有那麽多革命的空話,但她有實際的行動,她為人慷慨熱情,從不自私;她遇事勇敢幹練,毫不猶豫。當然他也開始注意到芷秋美麗端莊的容貌。飽滿的前額下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中間是玲瓏嬌小的鼻子,鼻尖稍微上翹,顯得有點俏皮。她沒有明顯的顴骨,當她開心一笑的時候,臉蛋上顯出兩顆酒窩,讓人感到親切。她嘴唇不厚,說起話來鶯歌燕語。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正在長成美麗大方的青春少女。

 

然而他馬上收回遐想,重新回到地球之上。他還是個乳臭未幹的中學生,他的任務是上高中,考大學,千萬不能動起交女友的念頭,那會影響學習的。但是芷秋卻像一根磁棒,總把反磁極的一端對著他,他在她的強磁場中總是難免心慌意亂。他想有意疏遠她,卻又不能克服奇異的引力場。

 

然而領導交給的任務還得繼續。在一次談話中,他一反往常,放棄了他也不大明白的政治教唆,說起了家長裏短。“芷秋,我們認識這麽長的時間了,雖然你還沒入團,但是我也從你的身上學到不少好東西。”“我也是啊,你像個大哥幫助我,引導我,雖然還沒領到入團誌願書,但是我會繼續努力,接受組織的考驗。”

 

晴川接著說:“平時老是說你,叫你如何提高覺悟,太嚴肅了,好像是個機器人,不食人間煙火。實際上,我也做不到。我上初中時專心學習,成績總在前三名,不管什麽政治,什麽思想。我好好學習能礙著別人什麽事啊。”“是呀,學生嘛。”

 

“但是到了初三,班主任在政治上要求高,希望在畢業前多培養幾個團員,她經常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求我不光學習好,思想上還得樹立高標準,要有正確的政治方向和學習目的。於是,在初三的第二學期,我在最後一批加入到團組織,成了班上第十二名團員。”“你的班主任真好,我的班主任老拿我當孩子,結果三年都沒長大,雖然學習成績還不錯,那可叫隻專不紅呀。”

 

“我在政治上也不成熟,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學來的。”“那可不是,不學,你怎麽就會呀。說說你們家吧,什麽出身?”

 

晴川回答:“應當說知識分子,我爸爸畢業於伊利諾理工學院,獲得機械工程的碩士,解放初期回到祖國為新中國效力。現在機床廠工作,三級工程師。”“太棒了,難怪你那麽優秀,原來有位留過洋的好父親。”

 

“說說你吧。”“我爸爸雖然沒出過國,單我家也算得上書香門第。他畢業於輔仁大學物理係,畢業後在中央研究院工作過幾年,又感到教育後人的重要,於是到中學去教物理,現在是一級教師;我母親畢業於金陵女子學院,現在在皇城根小學當教導主任。” “太棒了,難怪你那麽優秀,原來有位好父親和好母親。”

 

芷秋停了片刻,忽然用小拳頭碰了晴川一下,嬌聲嬌氣地說:“你真壞,你在學我說話,”從此兩人彼此之間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孺子可教,在晴川的不住開導下,芷秋的思想越來越先進,可是她和組織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那是一個星期一,她回家過完周末,馬上向她的聯係人晴川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她聽說她爸爸加入過國民黨,可能還有中統特務的嫌疑。晴川沒有立即轉告組織,他怕影響她入團,努力了兩年,半途而廢實在可惜。對毛主席感情不深還可以用自己的行動去說服別人,可是有位國民黨的父親,卻永遠不能抹去。一周後,對組織的忠誠無法阻止他向組織匯報。他清楚,她可能永遠會被團組織拒之門外,可是他還是繼續鼓勵芷秋的進步和她對組織的相信。

 

果然,高二結束時,她的入團問題還沒有解決,盡管兩年裏已經發展過三批。

 

高二暑假,為了迎接高考,晴川沒有像同學那樣進城回家,他決定留校複習功課,來個笨鳥先飛。語文和外語主要靠平日的功底,政治要靠臨時的突擊,另外三門老大難的科目就是數學、物理和化學了。他找來各種各樣的數理化參考書,曆屆高考試題,爭取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集中走一遍。留下來的還有兩位外班同學,一個是家在哈爾濱的薩恩亮,一個是馬來西亞華僑陳理查。

 

三個星期之後,芷秋也騎著自行車趕到學校,和他們一起複習功課。晴川有了更多的自由時間和芷秋交談,有時能聊上一個多小時。離高中畢業隻有一年了,他們不得不想到未來的去向。

 

芷秋問:“柳晴川,你能說說你的理想嗎?”晴川說:“還很模糊。不過我的目標是清華電機工程係,我爸爸是機械工程師,我要做個電力工程師,把祖國照亮。”“太美好了,我可沒你那麽偉大,隻想考進師範學院,畢業後分到北京教書,別離父母太遠。畢業後,靠自己的勞動攢錢,買塊手表,買輛新自行車。”

 

“其實,按你的成績,上清華北大不成問題,起碼學院路上的石油、地質和礦業都可以試試。”“石油畢業得去克拉瑪依,地質畢業得到青海寧夏,礦業又離不開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我還沒那麽高尚。”

 

晴川看到芷秋對未來生活的現實主義精神,雖然覺著有點落後,但人家是個女孩子,不想翻山越嶺風餐露宿也的確情有可原。人各有誌嘛。

 

他們有時交流解題經驗,有時陷入迷茫的科學幻想,天空的星座,地上的雷雨,乃至質子、中子和介子這樣神秘的詞匯。大自然太玄妙了,科學太深奧了,我們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最多隻能看清她的一片羽毛。芷秋也從深處認識了比他大一歲的異性同學,很高興能有這麽一位思想上進求知欲強的朋友。假期的接觸和了解增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晴川開始喜歡芷秋,和她交談時好像彼此間都很透明很自在。

 

轉眼,又到了九月一號,從第一堂課開始,大家好像站到了起跑線上,準備開始10個月的馬拉鬆比賽。上課聚精會神,下課爭分奪秒。為了讓部分長於文學 的同學集中訓練,又從八個班裏分出部分同學組成高619班,目標文科院係。

 

校長也親自抓起畢業班的工作,希望他的學生能按最多的比率考進大學。除了動員大家樹立明確的學習目的和養成刻苦的學習風氣,他還警告同學,男女之間不得談戀愛。特別囑咐女生,如果有男生私下遞紙條子,直接送到他的手裏,取消那位違規學生的高考資格。

 

本來男女之間就不那麽融會,經校長這麽一警告,男生沒人敢有非份之念,女生也不再多瞟男生一眼。然而唾沫星子不饒人,班上開始有人議論晴川和芷秋的關係,似乎超出了聯係人和積極分子之間應有的界限。一來二去,也傳到晴川耳朵裏,他也不得不有所收斂。為了避嫌,本來經常談心的兩個人開始疏遠。

 

有個星期天,他們兩個在隆福寺商場不期而遇,晴川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和芷秋邊走邊談了半個時辰。最後,他想了個主意,對芷秋說:“以後我們可以在午休時到西大飯廳旁邊的大桑樹下碰頭。”“那好嗎?”“一個月一兩回,不會有人發現。我要是想找你,就在書桌右前方沿45度角的方向放一隻鋼筆,你看到後,把筆在同樣的位置放成315度角。時間約好午後一點。反過來,你要想找我,也是如此。”“我怎麽不知道什麽大桑樹呀?”“就在大飯廳南門外,你忘了我們高一時在那裏和水利係的學生一起用過膳。我吃過幾個大白桑葚,還挺甜哪。”

 

班主任換成了教語文的李南生老師,他雖然不在黨內,但思想上要求進步,工作熱情高。除了指導大家學好知識,重視智育,還組織了許多旨在德育的活動。學雷鋒時他號召大家艱苦樸素,做好事。在布告欄裏經常表揚好人好事,芷秋的名字也經常被提到。那些還沒入團的積極分子也拚命表現自己,希望畢業前解決組織問題。即使那五六位家庭出身困難的學生也不泄氣,希望打破慣例,跨越階級的鴻溝。

 

李老師是南昌人,但普通話講得很好,關心同學,把他們的家庭出身和背景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他比較看好芷秋,這孩子天真誠實,樂於助人,可支部委員們都不同意她成為團員。隻好耐心等待,等到時機成熟那天。

 

為了響應毛主席工業學大慶的偉大號召,他組織大家學唱石油工人歌。還組織了一次評功擺好的活動。同學分成三組,每組裏挑出一人,其餘的同學列舉他或她做過的好事。芷秋分到第三組,她對輪到要被評功擺好的每個同學都認真回憶,不錯過她知道的任何一件大事或小事。

 

那天,輪到她自己坐到中間了,她第一次感到那麽多同學的眼睛都盯在她的身上,還有點緊張。不知道大家會對這位不起眼兒又不諳事理的姑娘會說些什麽。有人說她不光自己學習好,還愛幫助別人;有人說她自己常常少吃一個饅頭,為了給同學省幾斤糧票;有人說她熱愛集體,各種活動從不落後;還有人說,困難時期,她家大伯從香港寄來瑞士餅幹、比利時巧克力和美國的牛肉幹,她都拒不接受,並說服父母退了回去。

 

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稱讚中,她情緒失控,嗚嗚地哭了起來。原來大家沒有忽視她的存在,她充分感到集體的溫暖。哭聲停下來後,她的心裏又不自禁的提出一個問題:“我這麽好怎麽還不能入團呀?”她畢竟比兩年前成熟多了,沒把這樣讓別人為難的問題說出來。

 

一天上午,她忽然發現晴川課桌上的鋼筆擺到45度根號2長度的位置,猛然意識到黃河黃河我是長江的呼叫。於是她把她的筆放到315度,告訴長江,黃河知道,黃河知道。吃過午飯,不到一點的時候,她來到那顆大桑樹下,晴川已經坐在那裏靜候。

 

晴川說:“好些日子沒跟你交談了,心裏覺著空的慌。”“我也是。”“你也是什麽呀,說話老是偷工減料。”“晴川,我和你想的一樣。哎?我想了好久了,你的名字還挺富有詩意。” 

 

“敢情,那是我媽起的。她酷愛唐詩,尤其七律。工整對仗,韻律完美。李商隱和杜工部都是律詩能手。崔顥的黃鶴樓則為七律經典之作。”“我知道了,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淒淒鸚鵡洲。美哉,壯哉。”

 

“YES,如果我後邊有個弟弟就叫漢陽,有個妹妹就叫芳草。”“第二個妹妹就叫鸚鵡,她一定很會說話。”“可惜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崔先生的好詩續不下去了。”

 

芷秋說:“你的姓也挺好,雖說和劉同音不同聲,但柳字讓人覺著秀氣。我還真怕你取個柳湘蓮的名字,陰陽怪氣,不男不女。我要是尤三姐,才不愛他,小肚雞腸,孤高自詡。”“你放心,三姐死後,湘蓮發誓不娶。我家和他沒啥關係。我們柳家可以追溯到唐朝的柳河東。”

 

“他可是個好人,官是清官,文亦好文。你看他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把意境寫絕了,可以和陳子昂的感遇比美。身處逆境,還留下永州八記。可惜他兩袖清風,死後家裏連點發送的銀子都拿不出來。”“行了,你也別替古人擔憂了,我們家現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嘛,三級工程師有240塊的月入,超過王叔文案後遭到貶謫的幾位刺史。”“你倒是想的開。幾點鍾了?”

 

“一點半,咱趕緊走吧,別讓人發現了,那麻煩可就大了。”兩人一前一後,保持200米的距離,一個回到宿舍,一個直接去了教室。雖然他們的相聚沒有任何談情說愛的成分,但兩個人都感到幸福滿足。

 

過了個半月,又是一個藍天白雲的晴朗日子,兩個人來到大桑樹下。“上回說了我的家世,這回該輪到你了吧。”“咳,我們家可沒你們家那麽悠久,往上隻能攀到宋朝。”“宋朝也好呀,還有我四叔祖柳永哪,他雖然有才,但我們不喜歡他,太愛沾花惹草,不務正業。”“那是你們柳家的事,跟我沒關。我的祖先說出來嚇你一跳。”

 

“如雷貫耳?”“差不多吧,你給我坐穩嘍。北俠歐陽春之子、黑妖狐智化之徒,小俠艾虎是也。”“一向穩重的姑娘也學會開玩笑了,沒想到你對武俠小說也感興趣。可惜正史裏沒這麽個人。”“其實,我沒聽說過祖先是誰,我們家也沒啥名人。我問過我爸爸,您跟詩人艾青出了五服沒有?我爸爸說:”八竿子都扯不上。”“艾斯奇呢?”“我看你是迷上名人了,愛想奇。你有個輔仁大學的父親也夠驕傲的了””“還真是這麽回事。中國人喜歡拉關係,附權貴,傍名門,其實自己沒本事,怎麽也白搭。這回咱玩個對對聯吧,練練腦子。我先說上聯”

“俯瞰木林森,”“我對眺望人從眾。”“我說李下取白桃,” ”我對嶺上摘紅杏。”

 

“行,還有那麽一點意思。我再來個炮火燃天際,”“我回洪水漫地村。”

“土堆田中壟,”“金鑠避雷針。”

 

晴川轉而說道:“現在香山紅葉一片,不如以此為題, 我說紅林染芷秋,” 芷秋考慮片刻,說:“藍天映晴川。”“你的腦子還真夠快的,讓我無語了。”“那是,你以為本姑娘是誰,花木蘭能讓你數落。我考你一個絕對吧,三光日月星,”“四詩風雅頌。”

 

芷秋這回折服了,這數字聯居然也沒把他難倒,居然脫口而出。”

 

晴川說:“不知你從何方躉來,到本公子麵前放肆。此上聯出自高麗學者之手,下聯乃是東坡先生回贈。雅有大小之分,故曰四詩。既然到此,我再說個上聯,寶塔巍巍七層四麵三方,”這回還真把芷秋難倒了,“3+4=7, 又是七層,難煞我也!”

 

“這也是高麗訪客要讓蘇東坡丟麵子的對子。大學士急中生智,指著一位扛著鋤頭的老農說:”這樣的對子不值得一回,在我國,連山野村夫都會信手拈來。”學者走到老農麵前,說出上聯,請他賜下聯。老農沒說話,伸出左手擺了幾下。學者說:”他連話都不會說。”東坡說:”此言差矣,這是啞謎對,意思是隻手擺擺五指三長兩短。”2+3=5。學者聽罷,佩服的五體投地。”“得,你今日也讓俠女刮目相看了。”

 

在一次約談時,晴川好奇地問起芷秋家裏的事,“你父親是教書的怎麽會卷進國民黨的暗流?”“這事我也剛弄清楚。1947年底,父親有個朋友叫劉仁慶,在大北照相館工作。他非要說服父親信奉三民主義,加入國民黨。父親不以為然,卻加入了這個組織,但從來沒參加過任何活動。解放後,有人告發劉當過中統特務,肅反時也沒經過審理,稀裏糊塗地把他槍斃了。”“這回你爸爸倒幹淨了,死無對證。”“那倒好了。大煉鋼鐵時,我爸爸表現積極,學校不計較他誤入國民黨的那段短暫曆史。可要發展他為黨員,得內查外調。審查人到大北照相館一問,劉已被槍決。而且知道了他是中統特務。於是我父親的檔案材料裏又加上中統嫌疑,雖然查無實據,但入黨的事還是擱置下來。黨沒入成,還落下一身臊。你說他不好好教書,去練什麽鋼鐵呀。這回倒好,把自己給練進去了。”晴川安慰她說:“也許組織上會查清楚,還他一個公道。但願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第一學期快結束了,他倆又聚到一起暢想未來。 晴川問:“芷秋,說說你的夢想吧。”“我是腦子簡單的人,不想複雜的人生。我隻想考進師範學院,將來像我父母那樣,當個老師,為國家培育人才。”“你的學習成績和能力都能勝任北大清華,去師範不覺得可惜嗎?”

 

“師範學院屬北京市管理和分配,我為了將來能留在父母身邊不讓他們老了感到孤單。我也不想發財成名,工作後能有塊手表,買輛鳳凰牌自行車就知足了。你呢?”“我想像父親那樣當個工程師,為建設祖國出力。目標清華電機工程係。”“祝你成功。”“祝你如願。”

 

到了高三第二學期,晴川和芷秋之間的好感已經日趨親近,開始考慮作未來的朋友,友誼長青。到了鄰近填寫誌願書的時候,晴川經曆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報考清華還是也去師院?去師院的想法遭到父親的反對,他願意子承父誌,也當個工程師;芷秋也反對他,不能因為遷就她而貽誤了自己的前程。經過幾天輾轉難眠,他還是放棄了自己的追求,為了將來和芷秋在一起,永不分離,他把師院物理係填寫到第一誌願。芷秋也為他的情誼所感動,甚至覺得對不起他,不該和他認識。

 

在填寫家庭狀況時,老師找芷秋個別談話,建議她不要把父親的事寫進去,那畢竟是空穴來潮虛無縹緲。生性耿直的芷秋卻說:“我雖然沒入團,但也不想瞞著組織。謝謝您善良的好心。我相信組織上會作出合情合理的決定。”

 

憑借她平時的功夫,三天六門的高考輕鬆的完成了,她沒有和同學對題的習慣,因為她很自信。可以跳過兩米高度的她不會在乎一米七八。不少同學天天焦慮,怕考不過去。她卻輕鬆逍遙,準備在上大學前好好玩一個月。她還同晴川去了香山、八達嶺。

 

八月初的一個下午,晴川懷著激動的心情,拿著師範學院的錄取通知去找芷秋。她和她的父母、妹妹正在焦急地傻等,騎著自行車穿著綠製服的郵遞員挨門挨戶送信,還有錄取通知,唯獨落下了他們。這下子芷秋的自信沒了,然而此時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失落,而是拖了晴川的後腿。本來人家能上清華,卻隨著我低身下就。而且,我還失去了陪他一起上學的權利。

 

晴川拉著她的手,要到郵局查問。芷秋說:“不必了,我已經料到了這種結局。”晴川和她的父母、妹妹一起勸她:“別灰心,明年再考。” 芷秋說:“君子安貧,達人知命。我的命運再好也改不了國家的政策。”她沒有埋怨父親,他也是受害者呀,他又能去埋怨誰人?要怪隻能怪那個孫中山,建立了國民黨這麽個反動組織,貽誤後人。那天晚上,晴川在艾家吃過晚飯才走。艾母為慶祝錄取準備了一大桌好菜,可是沒一個人有胃口。隻撿了幾箸青菜,勉強咽下兩口小站稻煮的米飯。

 

那幾日,晴川天天過來陪伴芷秋,芷秋卻刻意躲閃。她開始在她倆之間劃一條防線。一個成了天之驕子,一個前途未卜。她愛他,但是她不想耽誤他。讓他把她忘記,讓鯤鵬展翅高高地飛走吧。可深愛不移的晴川卻窮追不舍,無論她將來去幹什麽,都將是他的一部分。他激動地寫給她一封信,隻有四句

 

“芷秋,

 

你是藍天上的一縷薄雲,潔白透明,

你是荷葉上的一粒露珠,閃爍晶瑩。

你是昆山中的一枚碧玉,無暇質樸,

你是夜空中的一顆明星,眨閃著美麗的眼睛。”

 

芷秋也回了他一封短信。

 

“晴川,

 

你是自由的小鳥,可以到處飛翔,擇枝而棲。

你是歡快的地鼠,可以掘地為家,倉廩充裕。

你是迷人的蝴蝶,可以找到知己,成家立業。

你是高空的蒼鷹,可以鳥瞰人世,鵬程萬裏。

 

我屬雞,你屬猴,雞猴不到頭,咱就此別過吧。我永遠會記住你三年的幫助和友情”

 

三年練就出的一對戀人本來應當互相吸引,現在一個在拉,一個在推,陷入僵局。但是晴川並不後悔,隻要自己有才,不會因為一所不同的院校而變得前呈灰暗。他也相信他會以實際行動感化芷秋的那顆日漸冰冷的心。

 

幾天後,他從老師那裏知道了班上同學的去向。10個進了清華,三個去了北大,剩下的去了八大學院,以及北京工業大學等。全部留在北京。在那些落榜的人裏,有五個因為政審問題。有個同學的父親做過九路軍副官,他托親友進了建築公司;父親在東北軍幹過幾年的那個孩子到京郊務農;給法國大使館當過翻譯的女兒分到寧夏農村;一位解放初期被鎮壓了的反革命的孩子知道自己不會有結果,不想蹚高考的渾水,直接報名去北大荒勞動鍛煉;有意思的是一位國民黨專員的兒子在填寫十個誌願的時候,把五年製的北大列到第八,六年製的清華列到第九,八年製的醫科大列到第十。同學笑他胡鬧,他卻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寒磣寒磣他們。”結果自然人家也寒磣了他,在家待業。

 

李老師欣賞芷秋的聰明伶俐和有誠信的為人,心裏十分同情她,費盡喉舌,為她在本校找了個教書的差事。能在名氣不小的母校教書,縱然升不了大學,也不算虧了。

 

開學第一天,晴川在買書的時候,把物理、數學和英語的教材及習題集都買了雙份,留下一份,一份寄給芷秋。他附上一封短信。

 

“芷秋,

 

本來,今天應當是咱倆共同入學的日子。你雖然沒領到通行證,我幫你把書買了下來。雖然身處異地,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老師,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學下去。周末我會跟你一起討論。四年後,我們一起畢業,我的文憑也會有你的一半。

 

你的晴川”

 

芷秋已經開始新的工作與生活,她不想辜負老師的好心,想踏踏實實地坐一個人民教師,把心思花到學生的身上。她開始擔負初中生的物理課。幾堂課下來,學生和聽課的老師都很滿意。校長也鼓勵她,希望她能成為優秀教師。

 

見到晴川寄來的包裹,她喜出望外,沒想到這個書癡不光是個情種,還能如此設身處地地體貼關照別人。她製定了計劃,白天備課教書;晚上自讀業餘大學。憑借她的基礎,很快就入門了,先從極限、導數開始掌握了微積分;還從力學開始學會了普通物理。做不出來的習題,她就留到周末,和晴川一起討論。兩個人像一對共軛複數,一個是A+Bi,一個是A-Bi。隻要一旦等來同情他們的命運,把她倆相乘,就會變成A+B的實數。

 

一個專心上學,一個努力工作,每個周末都能聚在一起討論數理習題。日子愜意的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天有不測風雲,晴川的第二學年還沒告結,中華大地發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風雲滾滾,破四舊,立四新,鬥走資派,鬥反革命,鬥反動學術權威。工人停產,學生停課,不管你樂意還是厭惡,都被卷進這場風暴。晴川不大喜歡政治,盡管他對這次革命沒有興趣,可是連國家主席都躲不過的浩劫,他又如何超脫。還好,他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至於芷秋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所在的那個中學幹部子弟多,依仗著紅色出身,他們積極響應了紅司令毛主席的號召,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們率先成立了一個組織,紅衛兵。他們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戴上沒有帽徽的軍帽,斜挎著綠色的軍包,腰上係者人造革的軍人皮帶。毛主席專門寫信給他們,要他們別光解放自己,還要解放全人類。於是,他們成了共和國的鷹犬,把校長和有問題的老師打成黑幫,逼著他們勞動改造,打得他們鼻青臉腫。

 

不幸的是,幫過芷秋的李老師也被當作脫黨分子揪了出來,每天推著小車運煤塊,燒鍋爐。還好,為學校剩下一筆雇傭農民合同工的開銷。本來他在這個學校是芷秋的監護人,他一被打下去,芷秋也懸了。

 

有個早幾年畢業留校的管總務的老師左來福曾經追求過芷秋,每次都被芷秋回絕,他覺得丟了麵子。可是,人家是紅五類出身,是紅衛兵依靠的對象,他搖身一變成了造反派的小頭頭,也終於等來了打擊報複的機會。他對紅衛兵們說:“學校裏有個中統特務的女兒,你們為啥不碰?”

 

小將門得到這個重要的信息,馬上為芷秋趕製了一塊大牌子,國民黨特務的狗崽子。逼著她每天從一樓到四樓刷廁所,掃樓道。遺憾的是她父親也被趕進牛棚,父女二人誰也顧不上誰了。

 

事態發展很快,紅衛兵們經常批鬥芷秋,有時還把她隔離到樓上的一間小屋。一天下午,左來福支走看門的學生,親自提審芷秋。芷秋以為他是成年人不會像小將麽那麽用皮帶抽打,沒當回事。幾句話後,沒想到左老師動起手腳。正當他要解開她的紐扣的時候,芷秋一頭撞開玻璃窗,向樓外衝去。她摔斷了一隻小腿,內髒出血。幾位好心的老師把她送到大學的校醫院搶救。幾天後,內傷養好,但是右腿瘸了,走起路來拄根棍兒,一顛一顛的。

 

回來後,造反派說她要反攻倒算,以死對抗,加強了虐待和管製。晴川有些日子沒見到芷秋,特地來學校看她,知道了她的處境後,流出了傷心的眼淚。多麽天真的姑娘,多麽敬業的老師,她招誰惹誰了呀?造反派拒絕了他的訪問,愛莫能助,他無望地走了。此後,他還是經常給芷秋寫信,隻是沒有發出去。

 

幾個月後,原來敢衝敢闖的那批革命接班人又變成了聯動,被公安部門收留為可以教育的子女。芷秋和那些被鬥的老師也被放鬆了管製,可是腿上留下的殘疾已經無法醫治。左老師見到芷秋的樣子,也有了良心的自責,不再幹擾她的生活。她在周末還能回家看望父母和妹妹。還好,應當感謝的是,不管折騰得多邪乎,這些人的薪水照發不誤。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檢閱紅衛兵後,許多同學都到外地革命串聯,煽風點火。晴川不放心芷秋的遭遇,他隻到北京附近的天津、保定等地走了走,逗留不過數日。學校停課,老師休閑,學生放羊,這倒給了晴川和芷秋談情說愛的機會,時常形影不離,討論物理,討論數學,偶爾也涉及政治,但是不想卷進太深。他兩人除了鞏固大一和大二的課程,把大三的也學了。他們從王府井的外文書店買了幾本影印的英語書,提高閱讀能力,增長知識。

 

到了1970年,黨中央終於想到這批1964年和1965年入學的天之驕子,發給他們每人一本畢業證,按照四個麵向的原則把他們分到全國各地,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同時發給他們行政23級的工資。晴川雖然畢業於市屬院校,但是管事的彭真和鄧拓等人要麽被批鬥,要麽伏罪自殺。於是這些院校的學生也成了沒娘的孩子,被發配到全國各地。盡管晴川告訴組織他的對象在北京,組織上還是把他分到河南息縣農場。

 

臨走前,他和芷秋告別,兩人預訂一年後成婚,先打下一點經濟基礎。芷秋囑咐晴川安心接受改造,總有出頭之日;晴川關照芷秋心胸開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晴川帶著鋪蓋卷和幾本業務書,整裝待發。芷秋送他到北京站,相處了9年的一對情侶就要分別了,他們含著眼淚,握著對方的手,相對無言。火車嗚的一聲悶響,車輪開始滾動。晴川把上身伸出窗外,向芷秋揮手。芷秋此時卻背過臉去,她開始變得脆弱,無法承受這種離情別緒的強烈刺激。然後,她望著緩緩遠去的列車,悵然若失,默默地走出站台。

 

春節的時候,晴川回北京探親,又和芷秋一起度過了甜蜜的幾天。兩個人各自都在準備著結婚的用品。這次離別比上次要容易多了,他們計劃國慶節時結婚。

 

誰料不測風雲又來了。國慶節後一個學毛著的會上,來校支左的解放軍段代表坐在芷秋的身旁,無意中翻了翻她帶來的一本矛盾論。他發現了幾處娟秀的小字批注,如獲至寶。會後,心懷鬼胎地對芷秋說:“這本書借給我看看。” 芷秋知道不妙,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她的評注裏涉及一些政治觀點,比如中央文革連自己的人都整了,將來自己怎麽收場?打倒劉少奇是革命勝利,那麽提拔劉少奇是誰的勝利?她還寫了一句主席詩詞,百年魔怪舞蹁遷,人民五億不團圓。打來打去,怎麽團圓呀?

 

兩天後,她聽說旁邊的大學裏已經開始清查516份革命集團的整人運動,有點未雨稠繆的感覺。段代表見了她帶搭不理,麵目猙獰,又讓她不寒而栗。果然,段代表找她談話,要她交待反黨、反中央文革的罪行,以及對外聯絡的組織關係。同時派人限製她的行動。軍代表要她回去好好寫交待材料,不要有蒙混過關的僥幸心理。

 

回去後,她沒去寫交待,因為她隻是運動的旁觀者,沒啥好檢查的。她知道,上次整她的是紅衛兵小將,鬧騰一陣就完了;這次整她的可是全國都得要學的解放軍。麵對在劫難逃的緊張局勢,憂心忡忡,她連寫了三封信。一封給父母,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可惜今生無緣相報。女兒不孝,乃至白發來哭黑發人。讓他們保重身體,安度晚年。一封寫給妹妹,要她替姐姐照顧父母。姐走之後,讓她和晴川結為連理,替姐姐照顧他。晴川有情有義,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她之自殘對他乃無情打擊。

 

一封寫給晴川:“晴川,這次我沒那麽好的運氣,怕是躲不過去了。我舍不得離開你,但是擺在我麵前的洪水猛獸卻讓我無法忍受,無法抗拒。我走之後,把妹妹芷寒介紹給你。她畢業於化工學校,現在做技術員。她人也善良,小我一歲,比我漂亮。她會替我舉案齊眉,和你長相廝守。絕筆。”

 

她偷偷地把信交給一個信得過的學生,把身上的10幾塊錢都給了她。學生說:“老師,您是好人,我可以幫您,這錢不能要,趁火打劫的事我幹不了。” 芷秋感到欣慰,良心未泯,中國還有希望。

 

幾天後,艾家父母和妹妹趕到學校要見芷秋。革委會主任說:“艾芷秋服藥過量,搶救無效。已經火化。”父親頓足,母親嚎啕大哭,成了淚人,妹妹也泣不成聲。眼淚流得再多也無法挽回芷秋隻有26歲的生命。

 

剛剛開始工作沒幾天的晴川接到芷秋的絕筆,連忙找領導請假,乘夜車趕到北京,直接去了艾家。看到堂屋裏懸掛的芷秋遺像,上邊紮著兩綹黑紗,連哭都沒來得及,馬上昏厥過去,一頭趴倒在八仙桌上。

 

艾家父母連忙拍打他後背,用毛巾擦臉,緩過氣來以後,他大聲說:“芷秋啊,芷秋,你太狠了,你這是要殺我呀。你知道我有多愛你,為了你,我可以挺身而出,死而無怨。可是他們射出的不是子彈,他們砍下的不是屠刀,他們在用魔咒摧殘著你,讓你自己朝墳墓走去。你傻呀?”

 

言罷,他問:“芷秋埋到哪裏?”“埋到灤平縣老家的祖墳。”晴川說:“我要到他的墳前看她一眼。”

 

芷寒陪著他乘公共汽車來到灤平。在芷秋的墳前獻上鮮花,寫了挽聯,待了足有一個時辰,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回家的路上,他問芷寒:“爸爸、姐姐都遭到劫難,你怎麽會安然無恙?”

 

芷寒說:“我們廠是毛主席親自抓的典型,每次運動都大張旗鼓,雷厲風行。一般情況壞人超過5%。但是由於池淺王巴多,我連一隻小烏龜也算不上。”

 

晴川不禁陷入沉思,這曠日持久的革命還要延續多久?還要讓多少無辜的好人為它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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