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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五環外的女人(第九章)

(2020-08-09 16:17:15) 下一個

第九章 楊盼

9字頭的車進站,到燕郊了。

雨還在下。不,不能叫下,叫砸。劈裏啪啦,還夾著小雹子,公交站台的擋雨棚被敲得天響。

楊盼沒帶傘,她給丈夫楊實誠打了電話,讓他來接。微信群裏,桑嫣問,都到家了吧。沒人回應。她又特地@楊盼。不能不回應了。

“剛洗好澡。”楊盼答。她也要麵子。發送完畢,她鼻子發酸,每到這個時候,她總會想,要是住在北京城裏頭,可能就不會遇到這種事。社保交到年限,她已經有資格在北京買房,可她沒錢。集夫妻之力,也隻能勉強在燕郊安個家。以燕郊為根據地,跟邊區似的,楊盼每天都要往北京“進攻”一次。楊盼恨透了。疲累是一方麵,更難以忍受的是精神折磨,住在燕郊,她老感覺低人一等。

二十分鍾後,楊實誠騎著電動車來了,路麵積水,車走得慢,他跳上公交站台,迅速給楊盼罩上雨衣。小車開動,夫妻倆劈波斬浪地往家去。

楊盼家住在威尼斯春天。這也是楊盼覺得尷尬的地方。這麽個小地方,樓盤名兒不是帶威尼斯,就是帶羅馬,或者掛著巴黎。越是小,越想充大。

結婚買房的時候,中介吹上天,“大哥大姐跟你們透給底兒,這地方,買了會漲,而且以後肯定得劃拉到北京去,”他指著桌子上的快遞包裹,“北京東,看到沒有,現在都這麽寫,將來並入通州,直接拿北京戶口,那就不一樣啦,”講到高興處他還唱,“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

這巨大的餅,是燕郊幾十萬人的期盼。

一鍋端,直接劃歸北京管,將來他們自然獲得北京戶口,成北京人。多美!然而,等了多年,最終等來的確實燕郊房子限購。房價懸停,甚至下跌。北三縣雖然協同發展,但燕郊想並入北京卻幾乎不可能。人家要發展通州呢。你燕郊,卻永遠隻是河北省三河市下屬的一個地區。兩碼事兒!

到家搞得跟落湯雞似的,女兒秀秀懂事,又是拿毛巾,又是拿拖鞋。楊盼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的狼狽樣,打發她趕緊睡覺。洗漱完畢,消停點,楊盼和楊實誠爬上床,倒在那兒。

實誠摸到電視遙控,遞給楊盼。

她摁開了,聲音關得小小的。她有個習慣,睡覺一定要開電視,等她睡著,實誠再給關掉。

這晚楊盼還睡不著。斜躺著,跟尊臥佛似的。外麵風雨琳琅,襯得這小家跟諾亞方舟似的。臥室裏隻有電視機這一個光源,光影隨時變化,照得人臉一會暗了,一會又亮了。楊盼鼻子發酸,想哭,忍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小河淌水。她背對著丈夫,默默流淚。

楊實誠平躺著,看天花板。

實誠當然能明白老婆的憂憤,來燕郊之前,他們充滿希望,來了之後,時時刻刻感覺到的卻是低人一等。更糟糕的是,相對於他,楊盼顯然還沒認命。

楊盼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實誠安慰口吻,“沒事兒。”

楊盼不動。

楊實誠又說:“掙吧,以後,咱們也搬進去。”

不勸不要緊。一勸慰,楊盼一晚上的委屈,反倒瞬間絕了堤。她暴哭,哇哇地。楊實誠也不曉得怎麽安慰,隻能摟著抱著。哭痛快就不哭了。

於曼蔓在群裏報平安。她誇畢家鎖紳士,包了晚飯,還送她到家。可凡問哪個畢家鎖。於曼蔓打趣,“老許,你可是錯過大戲啦,高處寒還來了呢,認識不。”許可凡沒回複,群裏又安靜了。

楊盼哭好了。

楊實誠才問她,“送了不。”

“送了。”盼轉過身,和楊實誠臉對臉。情緒平複,兩口子開始探討現實問題。

“提了不。”他繼續問。

“沒提,”楊盼說,“哪有剛送就提的,也太現鼻子現眼。”

楊實誠暢想,“要是她老公能幫忙,我進了信息中心,咱就搬。”

“租房不要錢?”

“那也得租,生活環境更重要。”楊實誠煞有介事,“孟母還三遷呢。”

“睡吧。”楊盼轉過身,閉上眼,她太累了。為了實誠的工作,她求爹爹告奶奶,有路就走有縫就鑽,給桑嫣送化妝品,是鋪墊。劉憲魁手眼通天,科協下麵有信息中心,實誠了解到那地兒招人,才懇請她出手。

畢竟是老同學。

楊盼真下了血本。拿到化妝品,她不禁感歎,“我都沒用過。”實誠奉承,“你皮膚好,用不著。”當然是假話,純屬安慰,可沒辦法,假話也當真話聽。這些年她幾乎形成習慣,送別人的,總比自己用的好。克扣自己可以,不能怠慢了別人。關係、路子,都是自己維護出來的。她決不掉以輕心。替實誠找工作,楊盼還存著個心。她自己是補課老師,社會地位不高,總遭學生家長質疑,學曆、經曆。好想她不配給優秀的孩子補習。實誠呢,在東單修手機,更談不上地位了。她巴望著老公能有一份正兒八經,說得出去的工作。

身份,對,就是身份。

有了身份,他們才更方便混世,展開社交,有了身份,他們兩口子,多少能體麵點兒。

眯了一會兒,楊盼又醒了。淋了雨,胃不舒服,她每天過得都很緊張,直接反應到身體上,就是胃部不適。實誠催了她幾次,讓她到醫院查查。她總拖著。楊盼怕去醫院。那隻能保守治療。為了楊盼的胃,實誠自學了不少手藝,推拿、針灸,都會一點兒。隻要楊盼不痛快,他立刻一番操弄,多半能揚湯止沸,救救急。楊盼開始翻身了。睡不著她就翻身。跟翻燒餅似的。

實誠受影響,也醒了。他碰碰老婆的胳膊,問:“還不行麽。”楊盼囁嚅,“睡不著。”她懼怕黑夜。

實誠打開床頭的LED充電燈。

“翻過去。”他下令。

楊盼從平躺改成趴著。實誠開始給她揉背,一邊揉一邊問哪兒不舒服,有結節有勞損的地方務必揉開。揉完了,再給捏一遍脊,皮放鬆了,更容易入眠。

全部過一遍。實誠道:“翻過來試試。”

楊盼翻身平躺,拍拍肚皮,不漲了。舒服了。每到這個時候,楊盼都覺得自己沒找錯人。外人看來,實誠憨得乎的,沒什麽本事,甚至窩囊。可他的好外人不知道,她知道。實誠對她是真好。

“睡吧。”實誠拍拍楊盼的頭。

楊盼側躺著,實誠抱著她。可一番勞動後,實誠睡不著了。這下輪到楊盼關心他,“要我幫你按麽。”

“沒事。”實誠嫌她沒勁兒。

實誠調整呼吸。

睡不著,楊盼找點閑話說,“有人想害老桑。”

實誠來興趣,問怎麽回事。楊盼把香蕉皮事件簡單扼要說了,包括怎麽進的屋,誰先出屋,誰最後進屋都描述了一遍。實誠琢磨。楊盼問:“會不會是寧紅。”

“不像。”

“她最後一個進來的。”

“她有這麽蠢麽。”

“那沒其他人了。”楊盼道。

“會不會是意外。”

“不太可能。”

實誠腿弓起來,“誰恨老桑呢。”

“恨倒不至於,嫉妒肯定有。”

“誰嫉妒她?”實誠順著問。

“每個人,多少都有點嫉妒。”楊盼說完,重重歎息,“要不咱開個麵館?”

“在哪兒開。”

“就在燕郊。”

“剛才不還要去北京呢麽。”

“是不是我太貪心了。”

實誠笑,“奮鬥到四十,四十還沒突破,就踏實回來。”

“四十,還有幾年?”

“別算,一天天過。”

“還是先給你買輛車。”

“不要。”實誠一口否定。

楊盼歎氣,“駕照都拿多久了。”

“先看老桑怎麽說,行就試試,不行,再找路子,在北京找個事還不容易。”

楊盼道:“找事容易,關鍵是,得有發展,零打碎敲,沒有積累,還是爬不上去。”

實誠勸她慢慢來。又把話題往於曼蔓身上引。這是實誠的生活經驗,隻要楊盼低落,他一提於曼蔓,楊盼就又有優越感,又能活下去了。實誠問曼蔓的近況,楊盼道:“比狗都不如。”實誠問原委,楊盼才把許可凡告訴她的情況說了。於曼蔓的畫家男友死了,她隻能重頭再來。楊盼幽幽地總結,“所以說,這輩子托生成個美女,不一定是好事,一不小心成了禍水,容易薄命,還是咱們這樣的蠢蠢笨笨的,早早地找了艘船,先上船了,風雨來了,好歹還有個地方躲躲。”實誠較真,“你不蠢你不笨。”楊盼反駁,“就是個比方。”實誠又問毛文娉的近況。楊盼一言以蔽之,“還那樣。”

“沒結婚。”

“沒有。”

“沒男朋友。”

“沒有。”

“工作呢。”

“還是出版社。”

實誠長籲。楊盼笑道:“輪得著你操心麽。”

實誠說:“本來條件挺好,一年年耗著,人也耗老了。”

楊盼打趣,“憐香惜玉?”

“實話。”

楊盼道:“文娉誌向大著呢,反正,我看她要不在北京混出個模樣來,是不打算成家了。”

“圖什麽。”實誠問。

“價值,”楊盼理解,“體現自己的價值。”

實誠又想起知芳姐,問情況。

楊盼道:“等著離呢,這不都在碼拾下家麽。”

實誠想了想,說:“我就好奇你姐去哪兒找。”

楊盼不許任何人說她家人不好,哪怕隻是個表姐,“哪兒找不行?三條腿的蛤蟆難見,兩隻腳男人滿大街都是,姐那麽漂亮,找個長期飯票,不分分鍾的事。”實際上,大話是說出口了,楊盼跟實誠一樣,也為知芳擔憂。年紀不小了。還想從婚姻上突破,還能有勝算麽。過去,楊盼看不起這樣的女人。覺得是靠男人吃飯的。 現在,事情發生在自己姐姐身上,楊盼體會又深了一層。她覺得知芳真勇敢。甚至悲壯。都這個歲數了,還必須破釜沉舟,奮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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