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力走得很突然,心髒病,一覺就過去了。善亞發現的時候,人都涼了。葬禮當天,張善亞哭得昏天暗地,茉莉的理解是,婆婆是真悲痛。哭大力,更是哭自己,在她的計劃中,她張善亞是要比朱大力先走的。死在夫前一枝花,她才不要麵對一個人的日子。
事發突然,茉莉和勁草必須團結起來。什麽“出軌”,什麽短信,什麽附近的人,統統放一邊。他們有這個默契。茉莉的調查停止。從搭靈棚到送葬,全部流程她一手把控,好讓勁草騰出精神來盡情悲傷。她能理解勁草的痛,他可是背負著三個人的榮耀前行的呀!
頭七還沒過,茉莉就開始考慮以後的事了。公公眼一閉,什麽都不管了,婆婆還活著。那麽,老太太以後的生活該怎麽安頓,成為小家庭需要麵對的當務之急。
茉莉跟老媽商量過。吳玉蘭的態度很堅定,“必須管,現在是你婆婆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你們必須管到底。”這話不用老媽說茉莉也明白,善亞就一個兒子,他不管,誰管。而她呢,作為勁草的另一半,自然不能置若罔聞。而且,茉莉還明白:最好她主動提,表現出高姿態,還能在勁草那落個人情。誰料五七還沒出,勁草就先發製人,找茉莉聊起善亞的去向問題。
“媽一個人在老家不行,”勁草一開口就定下基調,“情緒不太好。”
“正想找你說這事呢。”
“要不這樣不行,”勁草道,“在家附近找個一居,大開間也行。媽住。”
“我搬過去。”茉莉忙不迭。他們母子都高姿態了,她必須也高風亮節。又說:“其實一起住沒問題,爸走了,咱們應該好好孝順媽。”這不是漂亮話。茉莉發自真心。老公走了,善亞弱勢,茉莉不能欺軟。
“各住各的吧,距離產生美,”勁草說,“你要是同意,我回去就找房子。”
茉莉感動得要哭。這還有什麽話說呢,隻要不住一塊,她覺得婆婆也是美麗善良的。
一番操作,五七剛過,張善亞又搬回上海來了。上次來,是夫妻齊心,善亞神氣活現。老兩口勞累了一輩子,終於給兒子買了房子,看著兒子成家立業,那房子她住得理直氣壯。這次來就不一樣了。老伴沒了,她形單影隻。一輩子夫唱婦隨,冷不丁沒戲唱了,張善亞像被抽了魂。老家人誇讚,說勁草孝順,能把老媽接到上海去養老。也有誇茉莉的,說她能容人,是個好兒媳。
三姨美亞忍不住做對比,她跟兒子牽牛說,“你二哥就是榜樣!”不過私下裏,她又不指望黃牽牛能做到接她去上海——牽牛連房子都沒有呢。正因為此,張美亞對她那個女博士準兒媳又不太滿意了。無它。沒財力。她跟牽牛兩個人聯手,暫時也買不起房。於是張美亞隻能跟老公抱怨,“你可別走在我前頭!我受不了那個罪!”
大姐真亞倒看得開。她想清楚了,別說她沒錢給兒子在上海買房子。就是有錢買。她也不去受兒媳婦的氣。她打算在黃山終老。二妹夫死她沒敢大哭。心髒不好,受不了刺激。他們這一支,仍舊由淩霄代勞,前後操持。有意思的是,這次奔喪,沈榴榴竟跟得緊,貓在淩霄後頭,在家族的視野裏第一次亮相。別人不知道,牽牛看榴榴不順眼,人來了,他裝不看見。
茉莉發微信問榴榴,“這算是官宣了吧。”
榴榴回:“對外說,我是他秘書。”
大力一走。顧得茂竟兔死狐悲。茉莉回來,他問得比誰都細。玉蘭打斷他,“人都沒了,問那麽細幹嗎。”一轉臉,顧得茂偷偷跟茉莉說:“將來要有那天,你可得顧著你媽。”茉莉說:“爸,您要是真愛我媽,就走在她後頭,您老婆,怎麽托別人照顧。”
顧得茂發急,“我倒是想,這事也由不得我呀!”
跟顧得茂相反,吳玉蘭看得開。“父母兒女,就是一段路的緣分,誰能陪睡一輩子?往後你爸要走了,你就也給我租個小房,隻要能動能行,我就自己住,不能動不能行,去養老院。最好我先走。眼不見為淨。”茉莉連忙說那不行。玉蘭道:“一碗水得端平了,你婆婆住不進你家,我也不能去。”
茉莉越想越恐怖,她隻能讓老媽多朝好處想想。
善亞駐紮下來,情緒不那麽激動了。她看來是準備在上海終老了。茉莉給自己定了個睦鄰友好基本原則:凡事以禮相待。現在善亞弱勢,她這個兒媳婦但凡敢一有一點喳喳,不用說,勁草肯定站在她那邊。而且老人現在看得開,孫女她不帶,隻一三五負責接送,勁草從金山調回來,工作更忙,急於表現,周末能帶囡囡出去玩一趟拍拍照片就是好爸爸了。
活兒全壓在茉莉身上。
上班,帶娃,家裏打掃什麽的,不跟婆婆住,也能請阿姨了。茉莉寧願多花點錢。她父母也給她塞錢。親爸親媽就是不一樣。
榴榴來看茉莉。茉莉問她跟大表哥的進展。
“量變。”榴榴說。
茉莉道:“量變挺好,等你到質變,就知道質變的苦惱了。”溜溜問她跟婆婆的相處情況。茉莉爽利地,“反正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了,生活不是電視劇,我們不演‘雙麵膠’,還好,我婆婆深明大義,主動出去租房子住了。”
榴榴問房租誰付。
茉莉說:“她兒子呀!”
“又不心疼啦?”
“心疼也沒辦法,”茉莉說,“而且老頭一走,老太太在金錢觀念上,有點變化,人生那麽短,對自己好點怎麽啦,留著錢給誰花呀,我現在跟我婆婆,就像是兩個國家,偶爾搞搞外交,都笑臉相迎就可以了。”
很快,茉莉發現這外交不好搞。
晚飯時間,勁草媽把一盆大饅頭端上來了。他們家的老習慣,晚餐吃稀飯饅頭。一三五,善亞接囡囡,晚上這頓,就在她家湊合。茉莉吃不慣這寡淡的飯菜,可婆婆安排好了,她少不了識趣忍忍。而且,因為勁草也來,婆婆已經加餐了,除了稀飯饅頭,偶爾還炒個大頭菜,或是土豆炒肉絲什麽的。
茉莉敦促囡囡洗手,坐回來,準備開吃了。剛準備拿筷子夾饅頭。勁草媽下手迅速,“你一個,你一個,你一個……”跟念經似的。
瞬間,饅頭分配好了。
大家隻能吃各自碗裏那一份。一天不在意,兩天不在意,三天五天,一個禮拜半個月,久而久之,茉莉還是發現了“饅頭的奧秘”。
她忍不住回家跟老媽抱怨,“人家水平高著呢,”茉莉捏著嗓子,學善亞的聲音,“你一個,你一個,”哼哼兩聲,“每次都把泡了水的那個給我。”
“湊巧了吧。”
“絕對不是湊巧!”茉莉舉著筷子,夾起一塊豬蹄,“我觀察好幾次了,每次都是,穩穩地,她兒子就吃好饅頭,我永遠是壞饅頭。”
“把那一塊剝了不就得了。”
“怎麽剝,剝了又說浪費糧食,你不知道他媽嘴又多碎叨。”茉莉啃豬蹄。在家熬得慌,到老媽這兒加餐。玉蘭嚴肅地,“不要總是糾結一個問題,記住了,千萬別指望你婆婆像對待她兒子一樣對待你,你要覺得吃得好,就勤往家裏跑跑。”茉莉撇撇嘴,吃自己的。過了一會兒,才問:“爸怎麽還不回來。”玉蘭道:“去基金會了,他那些同學朋友過去的領導,好幾個都退休了,一群老同誌感慨人生呢。”
玉蘭還問茉莉,最近還有沒有騷擾短信。茉莉說公公去世後,就沒有了。玉蘭笑道:“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茉莉順著想,說:“不會是我公公吧。”玉蘭說那怎麽可能。茉莉說:“要不你看,公公沒走之前,風波不斷,走了之後,風平浪靜,說明什麽。”玉蘭認為隻是個巧合,估計幕後黑手也覺得沒意思,所以停了。
本來茉莉都快忘了這茬,老媽一問。睡覺之前,她又跟勁草提起這事。勁草道:“沒有不是挺好,省得你又懷疑這懷疑那。”
茉莉側躺著,單手撐著臉,床上放著影集,隨意翻。裏頭都是勁草過去的照片。
“本科照片沒幾張,不愛拍?”茉莉問。
“忘了。”
“噯,說說,過去你什麽樣。”
“這不都有麽。”
“我是說,整個人的狀態。”
“狀態良好,比現在瘦十斤。”
“不是這種狀態,是說精神狀態,生活狀態,情感狀態。”
“精神恍惚,生活艱難,情感空白。”
“少來,”茉莉蹬他一腳,“爸出事,我才沒跟你計較。”
“睡吧。”勁草迅速躺下。隨時準備昏睡。
茉莉扳他肩膀,“我還沒說完呢。”
“你就是沒事找事。”他不客氣了。
茉莉不太正經地,“王藝凱這人雖然是個二百五,但好歹還算坦誠。”
“他說什麽了。”
“你緊張了。”茉莉豎起一根手指,眼鏡放光。
“緊張個屁。”他不惜粗俗。說明有故事。
“他爆料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那啥啥?”勁草表達得很隱晦,變回老家口音。
“啥啥不啥啥。”茉莉學他。
“就是你揪住不放的那個問題。”
“哪個問題。”
“春風沉醉的夜晚。”
茉莉咯咯笑,故意小聲,貼到勁草耳朵邊,“被人表白的感覺怎麽樣。”勁草不聽,一拽被子,背對著她。茉莉探過身子,繼續說:“你是不是覺得特得意,男女通吃。”勁草轉頭,陡然變色,“你這個態度很不尊重人,老王沒錯,我也沒錯,就是對不上號,僅此而已,”頓一下,“看看,”勁草指著鏡子,“看看你那看笑話的樣子,跟天線寶寶似的。”
茉莉不放過,“就求證一下,我怎麽我就看笑話了,我從來都是尊重少數族群的呀。”還追著,“說說,怎麽拒絕的當時,他騷擾過你麽。”
勁草不滿,“想什麽呢,那要騷擾過,還能繼續做朋友麽。”
“你們班有個叫偉的是不是。”
“這件事能到此為止麽,”勁草終於生氣了,“驗也驗了證也證了,說了不是不是不是,你怎麽就不相信呢,我隻對你有感覺。”說著就抓過茉莉的手往他特殊部位放。
“看著我的眼睛!”勁草霸道總裁上身。
茉莉盯著看。瞳孔裏是她的倒影。
“看到沒有。”
“什麽。”她不解風情。
“欲望。”
“沒有。”
勁草隻好餓虎撲食了。
“行行行,”茉莉翻身倒在床上,“我就看偶像劇的心態。”她今天沒性趣。哦不,幾個月來,她都沒興趣。勁草道:“你要是腐女,我可跟你過不下去。”茉莉說腐女是腐別人,又不是腐自己,榴榴過去就是腐女。
勁草不想聽,裝睡著。茉莉口氣跟探尋UFO似的,“你說,匿名騷擾那人,就這麽消失了嗎。”勁草不回答。沒多久,他的呼嚕聲就在茉莉耳邊回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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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小日子(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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