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場在茉莉看來是史上最嚴峻的危機,就這麽被朱勁草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天大地大,沒有男人的心大。茉莉手舞足蹈地跟老媽描述那天所有戲劇化的場麵,連見慣了風浪的吳玉蘭,也不得不承認女婿宰相肚裏能撐船。顧得茂探頭問什麽船。
玉蘭叨咕,“茉茉得再要個孩子!傳宗接代!”
隻是,事情是過去了,始作俑者還是個謎團。勁草不在乎,茉莉卻不能不在乎。她懷疑榴榴撒謊。玉蘭卻認為不至於。茉莉說:“你知道那天在她家遇到誰了?”玉蘭問是誰。
“大表哥,一大早。”
“過夜還是同居。”
“我哪知道。”茉莉嘟囔。
玉蘭疑惑,“榴榴會不會被小汪給統戰了呢。”當了那麽多年官太太,也看了不少諜戰劇,玉蘭遣詞很講究。
茉莉同樣不解,“那意思是,大表哥作梗?”
汪淩霄作不作梗她不清楚,不過鄰居裏有人作梗是真。這天,顧茉莉剛把囡囡接回家,朱勁草剛洗完澡,就有不速之客上門了。
開門的是茉莉。站在門外的是個光頭男人。天熱,他短T恤短褲,手臂上的紋身格外刺眼。茉莉趕緊叫勁草來,又轉頭對屋裏,“囡囡!進屋去!”
“您好,我是社區維穩員。”男人的聲音跟外表形成強烈反差。很溫柔。勁草擋在門口,問他有什麽事。“請問您家有孩子學樂器麽。”維穩員問。勁草說我太太會拉手風琴。“最近晚上十點以後拉過麽。”他又問。朱勁草想了想,承認了。茉莉確實即興發揮過。
“有人投訴你們擾民。”維穩員很客氣。
勁草和茉莉對看看,都不說話。
好家夥!顧茉莉被投訴了。
投訴渠道:市長信箱。算信訪。處理機構:街道派出所。除了這一天這位維穩員,沒過幾天,又有民警上門,了解情況,仔細溝通,努力勸服顧茉莉晚上九點以後,不要再彈奏拉走任何樂器。
茉莉訕訕表示同意。
她又問:“警察同誌,我能問問,是哪一戶投訴我們的嗎,是這樣,真是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我想親自去表示歉意。”民警告訴她,根據規定和慣例,他們必須保護投訴者的隱私。
溝通完畢,民警走了。顧茉莉關上門,一個人坐在玄關的鞋櫃上,思考良久。她打開微信,進入小區業主群。點開“查看更多群成員”,業主們的頭像顯露出來了。到底是誰呢?她家所在的樓棟,總共五個單元,每單元九層,一梯三戶。她在三單元五層。這也就意味著,她能影響的,應該是二、三、四單元她周圍的這幾戶。她當然不至於去理論,深夜拉琴就是不好,這一點她承認。隻是,憑直覺,她隱隱感覺,此前的這些匿名短信,搞不好也跟拉琴有關。算算時間。朱第一次收到匿名短信時,是她剛從產後恢複過來,重新玩琴沒多久。
茉莉把這個考量跟勁草講。朱勁草的意思是,不管是不是,以後你拉琴注意點,這事就了了。話雖如此,有如此躲在暗處的鄰居,顧茉莉還是覺得脖頸發涼。茉莉唾:“真他媽的不懂欣賞。”勁草道:“你聽是音樂,別人聽就是噪音。”這話善亞私下也說過,勁草沒學給茉莉聽,她老人家曾說茉莉拉的琴還不如炸爆米花的風箱美妙動聽。
善亞從老家回來,不見悲傷,整個人卻跟打了雞血一般。文萱和牽牛也回去了,沒跟善亞碰麵。不過,去給老母親上墳,善亞跟美亞碰頭。美亞把苦訴給善亞。核心問題就一個:牽牛要結婚,文萱家提議,兩家湊份子,在朱家角拿下一套商住。房子都看好了,就等錢。可準兒媳婦到跟前也沒用,美亞兩口子,實在沒有積蓄。老太爺雖然革命出身,卻一身清廉,退得又早,隻有一套房子。三個女兒都沒沾到他的光。美亞老公在客運公司幹,死工資,多少年沒漲過。到哪兒弄錢。
美亞跟善亞張嘴,“姐,你要有,借我點,先把孩子婚事辦了。”張善亞道:“隻有一萬,要用你拿去。”說的也是實話,上海一套首付,已經把善亞、大力榨得幹幹的。她再無閑錢,最有一點底子,是養老看病的本兒,絕對不能動。
“我自己都還租房子呢。”善亞微笑著對妹妹。顯然,善亞對勁草和茉莉複述這一切的時候,心情是寧靜而喜悅的,萬裏長征,張美亞卡在路上,買不了房,就進不了上海,而她呢,窮盡畢生功力,終於能讓兒子,甚至讓自己在上海有個家。定下大局。
試想,如果房子是女方的,她張善亞如今還有麵目奔這兒來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吃兒媳婦那碗飯,你就得看兒媳婦臉色。現在好了,兒子住著自己掏錢的房子,她出來租房子也理直氣壯些。
千言萬語一句話:她張善亞,這輩子,對得起兒子。、
至於文萱和牽牛,感情要深,不會分,但凡感情稍微淺點,估計這麽一弄,就要分手了。兩相對比,善亞又覺得淩霄聰明。汪淩霄跟沈榴榴的故事,已經傳到她耳朵裏。“直接找個有房子的女的,省多少心。”善亞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地,手在膝蓋上揉搓,“不過老三不行,賣相差,人也浮躁些。”停一會兒,又說,“就算大寶跟榴榴,大姐也別想來上海。”
真亞還在黃山婆婆那趴著。
“大姐大姐夫,以後估計就在黃山養老了,出門就是竹海,空氣好。”
沒過多久,沈榴榴和大表哥“官宣”了。消息是從榴榴朋友圈發出來的。老套路,她的背影,後麵手牽手,風景是植物園。配文是:往後餘生都是你。
茉莉打電話過去問:“定了?”
榴榴嗯了一聲。
“是他。”
“還能是誰。”
“見過你媽了嗎。”
“沒有。”
“膽子真大。”
“我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張真亞呢。”
“就說去黃山見。”
“大表哥沒房子。”
“我不在乎。”
“我現在該叫你什麽,”正經事問完了,茉莉口氣輕鬆起來,“表嫂。”
茉莉又把牽牛、文萱兩家的紛爭說了。榴榴卻說她不想那麽多,別說她現在有房子,就是沒房子,隻要認定了,也照樣過。
榴榴問茉莉勁草後來什麽反應。
“沒提了。”
“就那麽過去了?”
“過去了。”
“男人,”榴榴讚,“朱勁草這一票幹的,真他媽男人。”又說他媽的男人風流,改邪歸正之後就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犯錯就是一輩子的汙點,憑什麽。沈榴榴如此力讚朱勁草,反倒讓茉莉覺得,這“情報”可能是沈榴榴泄露出去的。起碼告訴了她媽。或者大表哥。然後呢。大表哥比勁草話還少,他可能去找善亞嚼舌根麽?茉莉想不出頭緒,但直覺告訴她,故事裏還有故事。
牽牛找勁草借錢,在微信上說的。勁草問茉莉的意思。茉莉的態度很明確。第一,不能讓媽知道,因為三姨找媽借錢,媽沒借,我們再借,等於打了媽的臉。所以必須讓老三保密。第二,如果要借,就必須打借條,親兄弟,明算賬。第三,借太多也不切實際,他黃牽牛要結婚,我們也要養孩子,少則五萬,最多十萬,不能再多了。勁草考慮再三,借給牽牛六萬塊。他這個表哥做得仁至義盡了。茉莉把這些事回家學給老媽聽。
玉蘭道:“我要是黃牽牛,就不會留在上海。”
“因為房子麽。”
“不光是房子,”吳玉蘭說,“回家,你是雞頭,在這,隻能是鳳尾,好好家裏的上層不做,到這兒當底層。”
“牽牛回去也當不了上層。”
“起碼中層吧,”玉蘭道,“我們在老家算中層以上了吧,到這兒也隻能算普通家庭,搞不好連普通都算不上,所以對所有的外地家庭來說,留在上海的本質是什麽?”
茉莉聆聽。玉蘭一笑,“是階層的提升,上海就這麽大,競爭激烈,有本事的留下,沒有本事的出局,牽牛他們隻有一個學曆,可交換的籌碼太少了。”茉莉點頭,深以為是。玉蘭繼續說:“所以,與其這樣,不如回老家提升,等在三四線混到上層了,再讓自己孩子到大城市,曲線救國。”玉蘭吸口氣,“以前你媽我也是有機會來上海的。”茉莉問怎麽聽說過。玉蘭道:“為了你爸的事業,我隻能放棄。”聽著是個悲傷的故事。玉蘭轉換話題,問她婆婆最近怎麽樣。茉莉說還算正常,匿名短信也沒再發來。不過顧茉莉把鄰居舉報她彈琴的事跟老媽說了。玉蘭勸她消停,不要激化鄰裏關係。
“翁阿姨曉得伐。”玉蘭突然提故人。茉莉說當然記得,公園裏那個。“走了。”玉蘭說得簡略,似乎盡量把悲傷壓縮到最小值。茉莉見老媽神色落寞,猜到她的擔憂,於是勸說,翁阿姨是個例,你們這代人,老年生活基本都會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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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小日子(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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