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說處女作

(2020-04-19 14:46:32) 下一個

小說處女作《醉太平》。發表的時候還在讀書。糊裏糊塗投了稿,糊裏糊塗發表了,當時很高興,現在樣刊已經找不到了。《遼河》2009年第3期。編輯部配的按語,值得抄錄下來:與本期的另外幾篇小說不同,《醉太平》,這作為標題的三個字顯然是用了幾分心機的,它要把它的故事深深地藏在身後,什麽也不向我們暗示和透露。但是讀著讀著,我們會發現,講述者眼底眉梢的氣息原來如此似曾相識。——那熱熱鬧鬧的艱辛與寒涼,那瑣瑣碎碎的半嗔半喜,那煙火人間的且醉且醒……

                         醉太平

 

文/伊北

 

“大姐。”

 

“噯,來了,進來坐。”淑萍應了一聲便又鑽進廚房。隻聽得吱啦啦一陣炸響,隨即竄出油炸辣椒的味道,嗆得客廳裏的繁華也猛咳了兩聲。

 

仔細聞聞是蝦子,帶點生猛氣,油炸基尾蝦,是大表姐的拿手菜。也就那兩道拿得出手,所以次次做。

 

“你自己上網看電視啊!”淑萍在廚房裏喊話,啊字拖得特別長,還有聲調的起伏,是個驚歎號,穿越層層油煙、氣味,傳到繁華耳朵裏已經沒了力度,蒙在鼓裏似的,悶聲悶氣。

 

“哦。”繁華伸頭向廚房門口答了一聲,眼珠子卻開始在屋裏亂轉。

 

電腦桌上擺了合照,金屬鏤花的框子鑲著,框住了,他們是一家人。跑也跑不掉。日久年深,玻璃麵上毛毛地髒,看不真切。繁華哈了口氣,扯著T恤的一角擦了擦。大表姐夫一點沒走樣,現在還更黑瘦些,大表姐跟以前比似乎肉鬆懈了許多,被地心力扯著往下墜。

 

電腦是開著的,一下班就是看股票。聽說大表姐掙到了。不過也有說她是賠了的。如今股市大跳水,也不好說。她家三姊妹----淑萍、淑麗、淑瑾,老大有錢、老三有權。這是淑麗的話。平時倒看不出來。大表姐還是住廠裏分的三十三平方的房子,穿著打扮也低調了很多。年輕時候是要拿一個月工資買雙皮鞋的。也不怪,錢省下來都放到大宗上去了。據說在“天鵝湖”買了套三室兩廳。神出鬼沒的,家裏沒人知道。也是偶然聽廠裏人提到的。車子也買了。其實也不大用得到,就落個給明哲送夜宵---稀飯,平時竟是個擺設,然而還是要買,因為大家都買了,她淑萍什麽時候當過落後分子。繁華上樓的時候看到那車停在樓梯口。黑黝黝的龐然大物,兩盞眼似的車燈同樓道裏的腳踏車怒目相對。繁華總覺那不是個吉利的東西。

 

客廳不過十來個平方,加上石膏的吊頂,柳木的牆裙,更顯得促小。暗紫的細絨布沙發,仿紅木的四腳長飯桌、棕色玻璃茶幾、角落裏一台電腦,也不講究什麽布局,就這麽見空就擺。繁華轉一會覺得沒處看,也沒地站,更不好往臥室走,兜兜轉轉還是來到了廚房,倚在門框上同大表姐說話。

 

“明哲成績還好吧。”繁華試探性地問,然而是個肯定句。她是希望他好。孩子是淑萍永恒的話題。小學、初中、高中,明哲的成績是個遞減等差數列。以前她是見人就提,遠兜遠轉話頭還是落到孩子身上,全廠人都知道她淑萍家明哲成績好,名聲是早放出去了的。沒錯,小時候是好,模樣也好。可也越往上長,明哲的成績越讓淑萍泄氣。更惱的是人也長得越發蠢笨相,營養過剩似的高、胖。氣吹得似的。

 

她現在逢人還是提,反正不提別人也會問,大家都關心明哲的“成長”。不如先發製人。現在淑萍隻說明哲太可氣,不肯用功努力,聰明還是一樣聰明。別人都是高分低能,隻知道死讀書,他家明哲從不。

 

淑萍聽到繁華的問話,先是沒吱聲,賭氣似地炸她的蝦子,半天憋出一句:“八百多名。”背部也痛苦地扭了一下。

 

“哦——八百名一本也有了,二中升學率高的,重點大學有的上的。”繁華頓了頓,又忙打圓場。“唉,這孩子總不知道用功,聰明是真聰明。”繁華歎氣道,嗓子裏卻“哢”地一聲咳住了,活脫脫給人一個戛然而止的印象,像遇到一片斷崖,無法繼續推進。搞得淑萍忙問是不是嗆到了。繁華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

 

 

 

也不好說。淑萍這輩子都是自己給自己安排。孩子是自己生的,吃了虧也是悶虧,她隻怪楠生把笨腦子遺傳給了明哲,可楠生當年成績也是數一數二,如果不是最後高考失誤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方來。可人生沒有如果。她淑萍隻看實打實的現在。

 

再說當初是她要選他,他是高攀,農村上來的,呆頭鵝似的,嘴巴一點也不甜。她父母也都不同意。

 

可她中意,她喜歡他的凸鼻子凹眼,喜歡他的悶聲悶氣。淑萍跟家裏鬧了大半年,老母親揚言不給她陪嫁。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帶著托娘舅打一套組合家具,就嫁過去了。回門酒席娘家都沒擺,這一個疙瘩,窩在心裏,她是一輩子記得的。她做夢總是夢到那一幕:老母親站在門框上,一手握著紗門,撮尖了喉嚨,撫著胸口大喊:“往後不順意,你可別家來哭,孩子也別指望我帶!”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跑急了,跌倒在白水泥地上,膝蓋磕破了,血流出來,然而一點不疼,她捂都不捂,爬起來繼續跑。終於離開了家。

 

到底她沒什麽不順意,楠生她是拿得住的,什麽都是她說了算。在家她就是天。大呼小叫的是她,沉默寡言的是他。開始大家以為大姐夫是寬容,可長久了看,卻發現這寬容不過是包裝好了的懦弱,軟柿子一個,裏麵稀。老婆婆從鄉下來,沒住一天就氣走了。長輩們都編派淑萍的不是,可四鄰八院的媳婦們卻引之為婆媳爭鬥的成功典範。

 

明哲是沒結婚就有了的,多半也是因為這個才匆匆成的家。當年廠裏計劃生育工作抓得緊,一道杠子劃到二十歲才準生,淑萍顯然不夠年歲。計生委多次找人給她做思想工作,讓她把孩子拿掉。淑萍不聽,火燒茅性子一上來,索性跑到主任家裏去,拍手拍腳地大哭大鬧,恨不得要去廚房拿刀,揚言拚死也要孩子,要麽兩條命,要麽沒命。破釜沉舟式的決絕。主任也嚇怕了,說你好好回去休息,好好休息。

 

孩子到底是生下來了,八斤多。誰都知道她家明哲生下來八斤多。滿月時送的紅雞蛋散得滿廠都是。可這孩子娘家是不給帶,她又不願意給婆家帶,怕農村習慣把孩子帶壞了。淑萍一咬牙,請了個外地小保姆,將就了幾年,直捱到送去幼兒園。她氣娘家,更氣婆家,人沒人場,錢沒錢場。半輩子都在負這個氣。

 

 

 

“噯,盤子,碗櫥裏。”淑萍撈起一漏勺蝦,揚了又揚,油都淋幹淨了。

 

繁華拿出一個白瓷盤,手指摸了摸,似乎有灰,拿到水龍頭下衝了衝,用抹布仔仔細細擦幹淨,這才遞給淑萍。淑萍撈著蝦已經等半天了。

 

淑萍撇了撇嘴笑道:“哪這麽精細,差不多就行了,都是洗過的。華子你看這油,都說金龍魚最好,可炸出來還黃塌塌的,應該是金黃金黃才好喏。”歉意似的口氣,夾雜著得意勁。人有錢了就有這個毛病,一種客氣的抱歉,其實還是驕矜。故意要顯山露水,成了膚淺的炫耀。

 

繁華淡淡地說:“這也很好了。”並沒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

 

沉默片刻後,淑萍把聲音一低,悄悄笑道:“你呢?事情差不多了吧?”她用兩指捏起一隻蝦的尾巴,吹了吹氣,送到繁華嘴邊,眼睛躲在鏡片後,似笑非笑地睇著她。

 

繁華閃過身,抬起胳膊擋著淑萍,然而臉唰地紅了,嗔道:“我又怎麽樣了。”

 

“問你什麽時候辦事。”淑萍剝著蝦殼,喉嚨裏嘰哩咕嚕笑了兩聲,讓人摸不清什麽意味,繁華皺了皺眉,也不去搭話。

 

淑萍理所當然地對繁華的婚事不以為然。她是又怨又笑。怨的是繁華看走了眼,千挑萬挑了幾年,自己年歲漸大,反過來被人家挑,結果匆匆忙忙挑個德宏,也就這半年的事。笑的也還是繁華看走了眼,到底比不上自己眼光犀利。淑萍為自己慶幸。

 

別的倒還算了,淑萍格外看不慣德宏的窮酸相,一同打保齡球,還算著場數,請的是繁華的親戚,沒在哪呢就這麽省,婚還沒結,眼皮子就這麽淺,她家楠生從不這樣。為這個淑萍簡直替繁華屈死了。可繁華總說德宏好,德宏的父母脾氣也好,難得見的。淑萍聽了就來氣,人好,頂吃的還是頂用的?最吃不消那套房子,死撐!沒錢買什麽三室兩廳?對,首期是付了,可餘下的要小倆口還二十年,要還到退休!掙的是死工資,偏偏這方麵窮大方。估計之前談過對象,快結婚又崩了,空剩個大房子,偏繁華頂上了,簡直就是“填房”,比二婚還糟。

 

繁華淡漠地望著淑萍,眼神中透出一種說不清的迷離。這才接起方才的話題:“早著呢,房子也沒裝修。”

 

“什麽時候不能裝修。”說白了還是德宏沒錢。淑萍把話扔在身後頭,端著菜盤往客廳送,繁華跟在後頭,到什麽時候都是她在跟。亦步亦趨。然而還是跟不上,在繁華眼裏,大表姐天生一種潑辣的貴氣,雖然近乎庸俗。

 

“那你上班怎麽辦?”淑萍往仿紅木的方凳上嵌坐一角,二郎腿一蹺,兩手抱住膝蓋。

 

新房買在城中。德宏單位在城西頭,繁華的學校在城東,兩口子得天天來回跑。交通也不便當,出門打不到車(就算打也打不起),徒步十五分鍾才到公交車站,而且她那趟24路出了名的慢破擠,小偷也多。繁華也怨這新房買得太不是地方,可德宏偏可憐巴巴地說是早就買下的,首期都付了的。繁華也沒辦法。德宏的父母進門出門也都是笑臉,一團和氣的樣子,繁華不好太找不愉快。她母親家離學校倒是近,可結了婚也不能老窩在娘家,而且燒鍋理灶都要自己學起來,日子還是要自己過。沒結婚煩,可眼瞅著要邁進婚姻的門檻,繁華又有點害怕。

 

心裏雖然一萬不順意,嘴上依然雲淡風輕:“也還好,坐車還算方便。”

 

她何嚐不知道眾人都在背後議論,淑萍笑她,還有她的好姊妹,都在當笑話看。相親這許多次,相到德宏那兒,她也累了,好像趕了老長老長的路,想坐下歇會,她就當他是個石頭凳子。所以對於德宏,半推半就答應下來。家庭長相都一般。她就圖他一個真心。然而也難說,人心是最吃不準的東西。

 

到最後跟了這麽個一般的男人,繁華心裏苦笑。當初也不是沒戀愛過,其中也有對她非常的癡心的。是學校裏的同事,她教語文,那個人教數學,是單位的紅人,倒追的姑娘也有好幾個,然而曲曲折折,他還是選中繁華。她為此格外驕傲。可是她吃不準他。他是個心氣高的男人。長得漂亮,腦子又靈光,怎麽甘心在小地方待一輩子。繁華覺得拴不住他,遲早要飛的。繁華隻想過平凡的日子。

 

他拚了好幾年考研究生。到底考上了。雖然隻是調劑過去一個廣西的學校,聽沒聽說過的地方。可這全沒什麽要緊,到底是飛走了。夢長了翅膀,鴿子似的撲圖圖飛走了。他勸繁華也考,繁華略想了想,說你把複習資料拿來我看。有政治、英語——她最煩的兩科。那天他送她回家,打的打到家門口。忽然她又不願意了。她把磚塊似的書塞回他懷裏,賭氣似地說:“我哪也不去。”然後背過臉,抬腳跨上樓梯,卻又定定的不動,她需要給他留個淒然的背影。“要不先訂婚,我再走。”他趕上來幾步,立在她身後說話,嗓音是迫切的。她冷笑道:“這算什麽。”她覺得自己是被同情著了,她不允許自己處在這樣的境地,她從來不都是高傲的麽?她隻能一字一頓地說:“你走你的,三年,你不必刻意等我,我也不刻意等你。”不等他開口,繁華便緩緩走進昏暗的樓道,樓道的感應燈撲得亮了,看得見繁華的不自然地轉身,身體扭曲得像個S形。燈撲得又黑了下去,把一切都埋在了下麵。

 

少不得夜裏一場濕了枕頭的大哭。可不到半年,就遇到德宏,一個鐵路技術工,歪牌子大專畢業的。是她要成全他,順帶也成全自己,可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三十了,不能再等。諷刺的是,竟然火速訂的婚,為她漫長的單身生活畫上歪歪扭扭的句號。繁華總覺得少了點緩衝地帶,這婚姻好像海浪,一下子全湧上來,她躲都來不及,全然濕透。

 

淑萍對德宏的看不上,因為繁華曾拒絕過她的牽線。繁華的執拗有時是很傷人,可到底也沒找到更好的,淑萍有點幸災樂禍。多少次淑萍當著眾多親戚的麵問繁華,他怎麽樣?真的好麽?溫柔的刻薄,繁華快受不了了。

 

 

 

淑萍把幾個菜都端了上來。紫燕的海白菜、醬牛肉、香酥蝦,還有一個魚頭豆腐湯。淑萍常年下廚,丈夫再忙也要趕回來吃飯,倒也不見得廚藝多好,做來做去就那幾個菜,也沒想著翻花樣騙騙男人的胃口。反正是她說了算。她對丈夫、對這個家是做過大貢獻的,曾經她是那麽立意堅決地嫁給他。淑萍想起來就是一陣酸痛,然而是半甜半苦的回憶,就像是“憶起我當年呀,苦辣酸甜都嚐遍……”她對自己有一種自憐的滿足。

 

繁華給自己剝了一隻蝦,輕輕問道:“三姐那你去看了麽,也不成樣子了。”

 

淑萍一壁盛湯,一壁咕噥道:“兩地分居遲早要出問題的。”

 

淑萍和淑瑾向來不睦。

 

建宇下崗得早,那時淑瑾還沒考進機關。老母親名下有個店鋪,卻被淑麗兩口子搶了去。這也沒辦法,淑麗夫妻是雙下崗,特別有理,仿佛不繼承這份財產就活不下去,隻能讓給她。淑瑾這才下狠心辭職考機關。那半年在家裏鍋屋旁邊的小屋子看書,頭發掉了好多,拚命考上了。可沒想到夫妻關係發生了微妙變化。她的職位高收入高,建宇自尊心受不了,招來無名的閑氣。後來建宇托親戚在上海的外資超市裏插了個職位,甩手一去就是五六年。直到孩子上小學,建宇也混出人樣了,調到南京的分店做部門經理。誰知道又鬧出事來。

 

那幾年家裏等於全甩給淑瑾,建宇覺得自己在幹大事業。有句老詩叫“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鬧出這檔子事情,淑瑾也談不上悔,她認為都是社會造成的。建宇是好人,都是單位小丫頭勾引壞了。外人麵前淑瑾為自己解釋:“他不出去工作,我們這個家遲早還是要散。”但是撐了門戶也要散,丈夫變了心。

 

建宇走後,淑瑾同婆婆小姑過不到一塊,雖然是些小矛盾,但攢多了也要爆發。好像是小孩子攢零錢的罐子,攢夠了就想著砸似的。淑瑾帶著兒子哭回娘家。老母親對小女兒本來就疼些。工作好,更疼。淑瑾眼睛腫得核桃似的呆坐著,母親也陪著淌眼抹淚,結果心一橫就留了淑瑾母子在家裏長住。

 

可淑萍、淑麗不答應。一樣的女兒,為什麽偏顧著她。父親氣得在屋裏直跳腳,鬧得血壓又升了不少。淑瑾隻趴在沙發的靠背上啜泣。母親氣得渾身打顫,指著淑萍淑麗罵:“虧她是你們妹妹,她孩子這麽小,你妹夫在外麵,婆婆家又不是東西,我不幫誰幫,你們還攪在一處跟我鬧。也好,索性我兩眼一閉隨你們鬧去。”老母親氣得一頓捶桌子,幾近嚎啕。淑麗是摔門就走,照看她的店去。淑萍忍了忍,好歹留下來敷衍著。一家四口分坐在三間房裏,不言不語,隻聽得一隻破鍾走得歡快。淑萍覺得好沒意思,哼一聲冷笑道:“我是吃慣了虧的,誰讓我是老大呢?我就替老二不服,兩口子下崗,孩子也沒人管,你們怎麽就不幫她拉扯拉扯。誰都知道我和老二不是爸媽養的,姥姥一死就沒人管了,可說到底一樣是你們的女兒。”

 

淑麗這一氣,半年沒進娘家門。年尾才帶著孩子送了半箱蘋果,說想承包廠裏的幼兒園,借父親的臉麵做人情。後來事情也成了,可是淑麗又跟合夥人打得一塌糊塗,幼兒園不到半年就散了夥,弄得人人都說周家二姑娘太不能成事。

 

淑萍沒淑麗這麽死心眼,還是定時回去看看,但是沒好臉的。

 

直到淑瑾家出了這件事。

 

“聽說那女人年輕呢,才二十吧。”繁華還是淡淡的口氣,夾了一塊海白菜往嘴裏送。

 

“啊!”淑萍精神猛得一提,仿佛是洗腳時水燙了腳,立刻七扭八扭晃了晃腰肢,坐正了,探著頭問:“多久的事?”

 

“聽說有兩年了。估摸建宇去南京就勾搭上了。”繁華輕易就出賣了淑瑾。“也是在他那做事的,現在外麵就是亂。”繁華口氣越發沉穩。

 

“淑瑾怎麽知道的?”淑萍停了筷子,像是追查一個重大案件,勢必刨根問底。家醜不可外揚,可她不是外人。

 

“據說是三姐翻他手機看到的。”繁華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往外倒,淑瑾曾找她哭訴過,然而隻獲得那麽一點同情。

 

是淑瑾在建宇一次酒醉後無意撞見的。說是無意,也是有心。一條條精致的短信,貼心貼肉的話。淑瑾起先還不信,沒發生的時候老是疑心丈夫外麵有女人,現在真有了,卻大驚失色,說什麽也不信。然而也不得不信了。她常常拖著孩子去南京突襲,獵犬似地在建宇住所尋找可資為證的蛛絲馬跡。她把他身邊的人摸得清清楚楚,拉攏收買。對女人來說,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利用輿論施加壓力。

 

大蓋子到今年才掀開。建宇調回家鄉工作,夫妻完聚,本來是極好的事,可淑瑾發現建宇經常接到南京的電話,動輒一兩個小時。他隻是搪塞:“談工作。”然而誰不知道,鬼才信。於是吵、罵,披頭散發,天昏地暗。淑瑾還不罷休,到底找到那女人的號碼,打過去,卻是小姑娘的聲音。其實是正當年。建宇也是正當年。隻有她,老了。可對外,淑瑾還是說建宇是愛她的,她有證據的,她的版本是建宇喝醉了總會打電話給她的。酒後吐真言,她相信酒後也見真心。

 

淑萍抱怨似地說:“早就不看好三妹婿,陰陽怪氣的樣子,三妹搞死玩不過他。”淑萍現在誰都看不慣,也難怪,有錢撐著腰,眼睛都是眯著看的。

 

其實繁華也不很喜歡。建宇是她小學班主任的兒子。班主任姓金,都叫她金太婆,也是厲害角色。繁華當初在金太婆手裏沒得到照顧,將一個重點中學的升學名額給了別人,恨烏及屋,建宇也不是上道的人。

 

然而繁華還是歎息道:“其實三姐也夠苦的,一個人拉扯孩子,現在條件稍微好點,又弄出這檔子事。”

 

淑萍沒接話,她想自己才是最苦的。一種自憐的情緒。三妹有什麽苦的,吃香的喝辣的,都是現成,孩子也有老人管,這些年娘家不知貼了她多少去,貼到孩子上初中了。

 

 

 

飯後繁華笑道:“今兒吃撐著了。”

 

淑萍道:“也沒什麽好菜。”停了停又說:“我知道你吃飯最講究,改天我們請你到外麵吃。”“我們”是說她跟楠生。繁華問道:“怎麽不見大哥?”

 

“他廠裏有事。不過也快回來了。我想回頭開車給明哲送宵夜,順帶也送送你。”

 

繁華咕噥著說不急,卻又沒事可幹,就動手替淑萍收拾碗筷,卻被她一把攔下。

 

淑萍起身泡了兩杯茶,笑道:“這是你大哥出差帶回來的呢,上好的碧螺春,你嚐嚐。”

 

繁華捧了茶隻得又坐了坐,看到牆壁上的高考倒計時牌,又重新找話說:“如今考大學也容易些了。”

 

淑萍像猛然勾起往事似的,眼神透出一種哀矜。她歎了口氣,用一種娓娓道來的音調傾訴道:“你不知道麽,我考大學那會真苦……簡直……苦透了。家裏沒人問事,大夏天,我自己騎車趕考場……那地方可真遠,你想不到的遠。天又熱,我真怕自己考不出來了。午飯就立在街邊的小攤子前,就著涼水,胡亂啃幾個包子,我就想要是上不了大學怎麽辦,我這一生就算完了,小小的年紀,就想到一生的事。”

 

淑萍這段辛酸事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了,起先還要掉掉眼淚,後來隻剩下空洞的哀傷,自歎自憐罷了,她也知道是沒人願意聽了,說了有什麽用。繁華隻是安慰道:“你是被耽誤了。”

 

她早聽大姨說淑萍是考了三年大學,沒有結果才放棄的。到底是怎樣,各有各的版本,也不去追究了,半輩子都過去了。繁華疑心也許她是靠著這點幻想的顧影自憐抵消怨恨,也是可憐。

 

繁華正在神遊,燈突然滅了,屋子裏是全黑。繁華兀自坐在黑暗中,深深歎了口氣。淑萍從壁櫥裏摸出電筒,到廚房小心翼翼把電閘重新推上去,屋子又亮了,但似乎光線黯淡了些。繁華低頭呷了口茶,發現已經涼了。

 

這時楠生開門進來,淑萍替他脫下外套,他跟繁華點了點頭,笑了笑道:“你們吃過了吧。”淑萍嘀咕著說:“等你回來麽,黃花菜都涼了。” 但也還是鑽進廚房預備晚飯。楠生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到底有些窘,繁華還坐著呢,她怎麽就這麽不禮貌,對客人不禮貌,對自己也不禮貌,還是因為老了……

 

繁華挨到九點鍾,坐楠生的車回去。本來兩家也很近,走走就到了,可淑萍偏拉著她。淑萍現在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家庭主婦,然而快樂也要做給外人看。繁華立在路口,目送楠生的車緩緩開去,緩緩地,猶疑不定的樣子,卻忽然停住了。原來是一個街口。那紅燈綠燈遙遙亮著,仿佛開在天邊的兩朵花,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兩隻眼似的交錯地在夜空閃爍。繁華摸了摸手臂,覺得有點冷,於是抱緊胳膊,轉過身,緩緩走入昏黑的巷道。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