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參花
不拍，不裝
30多年前，我曾經偶遇李向陽。
我那時候還很年輕，特別愣，不愔世事。每天舉著個臉，傻樂傻樂的。有一次去開研討會，住在北京西苑飯店，那是個文化部下屬的招待所。那次遇到好幾個拍電影的劇組，其中有一個是郭振清的電影劇組。他好像正在後期製作，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了。反正和我們住同一層樓。報到那一天，去吃晚飯的路上，我在電梯裏遇到他。感覺這人有點麵熟，就傻傻地盯著他看。想回憶起來這位是不是我認識的行業前輩，好打個招呼以免失禮。研討會一年一回，有時候會記不住上回見過誰。這時候郭振清開口說話了。哇，渾厚的男中音，說，“我是郭振清，你是哪個劇組的”？天呐，他以為我是個電影演員！我樂不可支，說，我是來開研討會的。然後告訴他啥行業啥會議。這回輪到他吃驚了，問了好幾遍，死活不信。我當時梳了個娃娃頭，看不出實際年齡和職業。我於是嘻嘻哈哈和他一起穿過院子去了餐廳。
一進餐廳，我就往會議的同行堆裏紮過去，沒心沒肺地開始吹牛。說，“我見到了電影平原遊擊隊裏的李向陽”。同行們不信，七嘴八舌地說，“你認錯人了吧”？“怎麽可能”？話音剛落，郭振清很威武地走了過來。猛一看，就是一個滄桑之後的李向陽。五官依舊，臉上加刻上了不少皺紋，腰裏當然也沒有掛那雙標誌性的盒子槍。他實際上人不像電影裏拍得那麽高大，但是氣宇軒昂，嗓音渾厚，一看就是個正麵人物，演不了漢奸。他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和他共進晚餐。我的天呐，當然可以。在同行們的目瞪口呆中，我隨他走到後麵的小餐廳，人家給他專門預留了餐桌，那時候還沒有包廂這一說。他告訴門口的服務員，說以後這位小同誌將和他共進晚餐。
之後的一個星期會議期間，我真的就每天和他共進晚餐。吃的飯當然和我們八個人一桌的會議餐不一樣。好菜上來不用搶，夾菜夠不著不用站起來。我抓緊機會低頭猛吃。期間，總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致意，感覺他一直都得端著，好生辛苦。每天一到飯點兒，郭就過來叫我，我有時候事兒幹不完，或者是在電話上，就喊一嗓子，“忙。”室友還笑我，說我比明星還架子大。完了急匆匆趕去飯廳，郭會在門口等著我，好像我是雙筷子，沒有筷子開不了飯。
吃飯期間也聊天兒，我對電影行業充滿了好奇，嘰嘰喳喳問個不休。郭仔細打量著我，說，你能演個女三女四。我問啥叫女三女四。他說就是古裝戲裏丫鬟之類的角色，如果特別運氣的話，也能演女二號。我笑翻了，好像每個人都哭著喊著要當演員一樣。我當時正拚命考英語出國，壓根兒看不上不三不四的女三女四號，就是好奇。郭要我做個表演，隻用眼睛，不能用麵部任何其他部位幫助，表演一個情緒。比如悲哀，憤怒，意外驚喜等等。他來判斷表演的是什麽。我哪兒會這個，隻會眼睛睜大了，閉上了，還老是笑場。接著他演示給我看。他極嚴肅地先閉上一會兒眼睛，進入狀況，睜開的時候，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還真不是吹的，眼睛裏真可以有戲，驚人的感染力。我看出來演的是什麽了，但是老打岔，說這是餓了，這是錢包丟了。到了悲哀的時候，我不出聲了，因為我快哭了。他是可以瞬間流下男兒淚的，還是那種眼裏有淚，就是不流下來。他說，眼神最重要，你要練習，一眼之後，對方在一群人中間隻看你一個。我說，這是為什麽演員都要大眼雙眼皮吧？目標大。可惜我沒有。這樣訓練了幾次，就停了，大概覺得我是朽木不可雕，對我失望透頂了。我每天不停地問他們電影廠的別的演員，能想起來的問個遍。他告訴我一些這些人的生活瑣事，拍攝時的趣事，也就是現在說的八卦。這個是我最關心的，好回去吹牛呀。
一周後開完會我們要散夥了。郭還得留下繼續後期製作，他提議，“吃完飯散散步吧”？
我當時還認識了兩位大學裏的年輕教師，開一個外語教學研討會。一位教德語一位教法語，他們的二外都是英語。我對他們無比崇敬，覺得英語比我厲害的人都很厲害。我一有時間就跟著他們混，居然跟著他們去了西山和中南海。最後一天，約好了吃完飯去夜行長安街，走到天亮。我就向郭告別，說要和兩位去夜行。郭似乎有點意外，可能不常有人拒絕他吧，但也沒說什麽。
我告訴兩位老師的時候，他們倆異口同聲說，我應該和郭去散步，反正都是走路，女孩子陪老人家更合適。我想都沒想，轉身又去找老郭了。
和老郭一起出了招待所來到街上，我才意識到錯了。明星就是明星，天色已是黃昏，老郭仍然戴了一副墨鏡。認出他的人，如果是他們同行，一般遠遠地欠身致意，如果是路人，就很不淡定地大喊，李向陽，郭振清，快看，雙槍李向陽。我的天，從來沒見過這陣仗。也難怪，那時候全國隻放幾部電影，平原遊擊隊放了多少年？多少場？誰不認識濃眉大眼的李向陽呢！我那時候都會背電影裏的台詞，最常說的是，“平安無事囉”！老郭習以為常地搖搖頭，疾走幾步，帶我拐進路邊店裏。店裏有買吃的，老郭掏出錢包，給我買了兩支冰棍兒，好像平時不怎麽用錢，不知道幾塊是幾塊，隻打開錢包，讓店主自己往外拿。我接過冰棍兒，雙手各持一支，左右開弓，像李向陽掄了雙槍一樣，輪番吃了起來。店主這時已經認出老郭是老郭，老郭字正腔圓的男中音暴露了他，正要喊，我們趕緊溜了。
不能繼續散步了，掉頭往回走。分手時老郭說，很抱歉，名人也有名人的難處，散個步也不消停。然後伸出手跟我握了握，又說，就是想感謝你這幾天陪我吃飯，不然老有人坐過去談工作，談角色，談他不想談的，也不好拒絕。
我的天呐，我這才明白，和我共進晚餐的真正含義，原來是用我擋子彈，我不是筷子是座位。我還以為他看中我的潛質，在動員我出山，演女三女四號呢！還好，他及時滅了我的明星夢，我的人生也少走了彎路，就是一雙冰棍兒感謝人還是挺有創意的。
後來不久我就出國了。再後來聽說他因肺部感染78歲去世了。記得他說過有兩個兒子，他很遺憾兒子都沒有繼承他的事業做演員。老伴兒也是個電影演員，演過“我們村裏的年輕人”裏麵的胖大嫂，之後就沒怎麽演戲了。還說當年李向陽是有原型的，是個抗日英雄，真是個使雙槍的武工隊長。原型不止一位，其中一位也姓郭。我還傻傻地問，那為什麽讓你演，因為你也姓郭？後來又聽說有人在他幕前立了雕塑，就是李向陽雙手各持一把盒子槍。
這是電影平原遊擊隊裏的李向陽
進去看了你的文章，會說話的雞蛋，很喜歡。繼續吧？
李向陽，在作者的筆下活了過來。回想起郭先生帶點幽默的正氣凜然的表情，總讓人凝目懷想，感概係之。
雙槍李向陽和雙槍老太婆都在記憶深處，看了照片才想起來他的臉。
周末愉快！
這種偶遇太讓人羨慕了，花花差一點就成了明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