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津報在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三日下午出版的號外上登:“本日下午三點半鍾,孫傳芳在南馬路居士林誦經,正在跪地時候,被一身穿月白大褂之胖小姐用勃朗寧手槍行刺,共發三槍,一槍中太陽穴,一槍中後腰,一槍中後腦,孫氏當即倒地身死。施小姐行刺後,自首到警局一分局二所,自稱姓施。分局副局長正在審訊中。施小姐名劍翹,談笑自若,態度安靜,自稱大仇已報,並發了許多傳單,名為[告國人書]。
這起後被渲染為孝女為父報仇的案子,被列入民國八大奇案之一。事情緣由,要從清末時期開始的軍閥混戰說起。
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王朝,但不久,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集團就竊取了政權,中國陷入軍閥割據互相混戰的動蕩時期。清末因為義和團對朝廷的衝擊,慈禧太後派袁世凱建立新軍,史稱小站練兵,以及日後的北洋六鎮。這一新軍原計劃擴展至全國,並成為國家的武力核心,然而清朝政府經曆庚子賠款後囊中羞澀,無力撥出經費建軍,因而各地新軍的軍費都由當地政府支付,導致權力分散。另外一方麵,清政府意識到袁世凱的軍隊對袁本人效忠遠甚於政府,因而袁逐漸失勢。辛亥革命時,袁世凱領軍的北洋六鎮接到清政府的討伐令卻按兵不動,清政府不得已重新重用袁世凱以抵抗革命軍。北洋六鎮在清政府滅亡後形成了後來的北洋軍閥。
孫傳芳,山東泰安人,生於1885年4月17日,幼年家貧,於光緒三十年(1904年)赴日留學。四年後23歲的孫傳芳畢業回國,娶妻成家,並到天津直隸督練公所報到。那時的第三協統王占元對孫傳芳多加賞識,提拔其跟隨左右。民國六年(1917年),孫傳芳勝任該湖北暫編第一師師長,三年後,湘軍入侵,孫傳芳率兵迎戰逼退敵軍,接收第二師,同年七月,直係和皖係又發爭戰,王占元將皖係司令扣押武昌,由孫傳芳改編皖係殘部。
1921年湘軍和鄂軍再戰,孫傳芳應戰受挫,王占元下台。直係吳佩孚被任命為兩湖巡閱使,命部隊占領湖北。孫傳芳轉投山東同鄉吳佩孚門下,得以官運亨通。孫傳芳曾協助吳佩孚策劃欲扶植直係頭子曹錕當權的法統重光的醜劇。孫傳芳率先發聲電請徐世昌讓出總統寶座,後又要求孫中山退位。傀儡黎元洪被抬出來做總統,而孫傳芳則在軍閥亂政中異軍突起,成為直係軍閥的一員主將。
1923年孫傳芳奉命率部進入福建,任福建軍務督理;1924年孫傳芳組織閔浙聯軍,趁江蘇的直係部隊和浙江的皖係部隊酣戰,率兵突襲浙江,占領衢州,後被任命為閔浙巡閱使兼浙江軍務督理;1925年孫傳芳向在江蘇立足未穩的奉係軍隊發起猛烈進攻,輕鬆奪下江蘇,安徽二省。至此,孫傳芳勢力範圍覆蓋湖北,福建,浙江,江蘇,江西,任五省聯軍總司令,成為直係軍閥中最有實力的一支。
孫傳芳沒有想到的是,1925年與奉軍的一場戰鬥,雖揚名立萬,卻為自己早早埋下死因。11月,孫傳芳的軍隊與奉係張宗昌的魯軍在徐州以南激戰。張宗昌出動八萬多人,年逾花甲的老軍人施從濱任前敵總司令兼混成旅旅長,出擊安徽蚌埠打頭陣。孫傳芳的軍隊浩浩蕩蕩把蚌埠團團圍住,兩軍發生一場惡戰。因為後援不繼,施從濱孤軍難守,於是北撤至固鎮,此時孫傳芳另一部已經繞道施部背後,前後夾擊,施從濱逃跑不得,隻得束手就擒。
孫傳芳執意要殺施從濱,不符合內戰不殺戰俘的約定,屬下也苦苦相勸,奈何聲勢鼎沸的孫傳芳根本聽不進去,決意以施從濱的人頭立威。很快,施從濱在蚌埠東站南側被殺,暴屍荒野,人頭被高懸在電線杆上示眾。
施從濱是安徽本地人,四弟施從雲於1912年與清軍戰鬥,被清軍謊稱議和騙入軍營,被俘遇害。施從雲死後,其子施中誠投靠伯父施從濱。
施從濱和四弟從小背井離鄉投身軍營,兩人的發達都是一仗一仗打下來的。1924年施從濱已經在齊魯經營多年,在當地頗具實力,那時奉係勢力擴張到山東,張宗昌登門拜訪,希望施從濱投身奉係。施從濱起初以年邁體力不支為托辭,其實不屑與靠收編土匪發家的張宗昌共事。張宗昌不肯放施從濱走,便從北京臨時政府弄來委任狀,命令施從濱南下蚌埠去與直係孫傳芳一戰中打先鋒。
穀蘭心想,堂兄既然身居要職,必能替父親報仇。然而施中誠的想法並非如此,他在官場混跡,深深了解其中曲折,對拋下一切報仇有很多顧慮。在給穀蘭的一封回信裏,他寫道:“殺父之仇,愚兄片刻未敢忘懷。然大丈夫立世,當報效國家,服務社會,報仇時機未到,怎可輕拋生命?”
穀蘭回信告訴堂兄,即使沒有他,自己也一定會為父親報仇。自此和堂兄斷絕關係。
施從濱死後不久穀蘭和母親把家搬到天津。在施從濱三周年忌日的紀念活動上,安徽同鄉,施中誠的軍校同學施靖公攔住穀蘭。施靖公在晉係軍閥閻錫山部任諜報股長,他提出願意和穀蘭一起報仇雪恨,施劍翹聽言,與施靖公成婚,隨夫搬至太原。
施靖公承諾一旦自己升職,就會替穀蘭報仇。1929年,穀蘭誕下夫婦的大兒子,取名大利。1930年,閻錫山和馮玉祥與蔣介石雙方投入百萬兵力,在中原開戰。閻錫山,馮玉祥大敗,晉軍為奉係張學良的東北軍收編。這樣一來,在閻錫山麾下苦熬多年的施靖公顯然升職無望。
1933年,穀蘭和施靖公的二兒子二利出生。1935年施靖公意外被提升為旅長。穀蘭催促丈夫,眼見父親遇害將滿十年,應當早做謀劃。此時的施靖公經過數年沉浮,早就拋卻了當年的一腔熱血,他拒絕為施從濱複仇。穀蘭留下一封書信,帶著兩個兒子乘火車返回天津娘家,宣布同施靖公恩斷義絕。
穀蘭回到英租界十號路的娘家,瞞著母親自己報仇的計劃,為自己改名劍翹。施劍翹請求醫生為她動手術解放幼時裹的小腳,一個月後成功恢複,開始四處奔走打聽仇人孫傳芳的下落。
居士林
施劍翹苦苦尋找的孫傳芳,其實1931年舉家從大連搬到天津,就住在離施家五百米遠的二十號路。
原來孫傳芳稱雄東南五省不過短短一年,國民革命軍從廣東誓師北伐,革命軍勢不可擋,吳佩孚率領的直係軍隊連連敗退,急待孫傳芳支援,孫傳芳按兵不動,希望等兩軍戰後兩敗俱傷,好坐收漁翁之利。他一直等到革命軍挺進江西才出兵。這一仗,孫傳芳慘敗,1926年11月狼狽逃回南京,宣布放棄江西湖南兩省,實際上,安徽的直係部隊已經依附北伐軍,而浙江的直係部隊腹背受敵,孫傳芳僅剩江蘇一省。
孫傳芳為了尋求出路,數次找到奉係張宗昌,張作霖等人,主張雙方聯合抵抗國民革命軍。這一舉動也沒有挽回頹勢,此後孫傳芳陸續戰敗。1927年南京失守,1928年4月,孫傳芳軍在山東省被殲滅,孫傳芳勢力盡失,逃亡北方,遷居大連。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軍入侵東三省,孫傳芳再次搬家到了天津。
民國初期的天津英租界是許多達官貴人避難養老的所在。孫傳芳在新宅裏享了一段日子的安樂。1932年9月,孫傳芳的老對頭,新盟友張宗昌因政治鬥爭,被當時的山東政府主席韓複榘指派鄭繼承在濟南火車站刺殺身死。孫傳芳感到兔死狐悲,心灰意冷,轉而從佛法中尋求慰藉,組織了居士林,自任理事長。居士林每三日一次講經,孫傳芳都會參加。
日子一天天過去,孫傳芳的下落還是一無所知。施劍翹的大兒子大利曾經在租界的培才幼稚園就讀,提起有女同學叫孫家敏的,每日上下學都由小汽車接送。施劍翹聞言靈機一動,去幼稚園打聽孫家敏的家長和住址。老師告知孫家敏的父親就是鼎鼎有名的孫傳芳,她們家住在二十號路。
孫家壁壘森嚴,門口有持槍衛兵守衛,常人根本無法入內。施劍翹跟蹤送孫家敏的轎車,在孫傳芳常去的電影院和戲院出沒,希望伺機刺殺孫傳芳,卻無法近得了孫傳芳身邊。
施劍翹到寺廟為父親施從濱過世十周年燒紙紀念,聽老和尚提到皈依佛法,棄惡揚善的孫傳芳,假作無意試探,得知孫傳芳成立了居士林,頗為虔誠。轉日施劍翹化名董慧,加入居士林成了居士,每周的講經都參加,仔細觀察孫傳芳的座位,盤算刺殺的角度和方法。
一切籌備完畢,施劍翹和兩個弟弟商量細節,定下11月13日為複仇日,提前讓不知情的母親跟弟弟中傑去南京生活。弟弟中傑的一個朋友買了勃朗寧手槍和十二發子彈,寄放在天津施家,施劍翹得以練習使用手槍。
11月12日晚,施劍翹給母親,弟妹寫了幾封信,隻等第二天天明。
11月13日周三,是居士林的講經日,天氣陰雨,孫傳芳的妻子勸阻丈夫不需冒雨出門,孫傳芳卻因心誠堅持到了居士林。施劍翹穿長大衣,把手槍藏在衣服下,冷眼看著孫傳芳。起初她的位置靠後,借口爐火太熱,施劍翹移到前麵,趁眾人閉目吟誦楞嚴經時,掏出勃朗寧手槍,打開保險,對準孫傳芳的頭連發三槍,孫傳芳立時倒地斃命。
佛堂大亂,施劍翹將事先打印的告國人書和父親施從濱的照片拋出,告知自己刺殺孫傳芳的目的,決議自首。警察很快趕到,將施劍翹帶走。當天下午報紙刊發號外,次日全國轟動。
天津地方法院判施劍翹有期徒刑十年。媒體對此案廣泛報道,大都稱讚施劍翹巾幗英雄,為父報仇,要求政府特赦。經過律師申訴,河北省高等法院改判施劍翹七年監禁。
全國的婦女組織仍紛紛致電高等法院,馮玉祥等人也參與救援,在施劍翹入獄11個月時,時任中華民國政府主席向全國公告,赦免施劍翹。
施劍翹獲釋後先隨母親和弟弟在南京暫住,後又搬去湖南長沙,1941年,她到了四川,自發組織救災,替受到日本飛機轟炸的災民奔走。1946年施劍翹在蘇州創辦私立小學任校長。1949年她送兩個兒子參加解放軍,解放後,施劍翹又當選為蘇州市婦女聯合會的主席。
1979年施劍翹被確診為晚期直腸癌,同年8月27日辭世,終年74歲。
施劍翹的堂兄施中誠參加淞滬會戰,於1943年任陸軍74軍軍長。施中誠親自指揮1945年5月的湘西會戰,大敗日軍。日本投降後施中誠任南京警備司令,1948年被擢升為陸軍中將。南京解放前夕施中誠攜母親妻小由香港轉道台灣,後任台灣中部防守司令部中將副司令。
1974年施中誠在台灣去世,終年76歲。
施劍翹的前夫施靖公在她入獄時曾到牢裏探望,施劍翹拒絕見麵。解放後施靖公被共產黨俘虜,給施劍翹寫了很多信,希望團聚,但施劍翹堅決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