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抄家(請看《抄家》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999/201910/17778.html),母親可能事先已經有預感。她曾經告訴我:我的某件衣服裏縫有100元現金。萬幸的是抄家時這筆錢沒有被翻出來。在父親知道我們的窘況之前,我們就靠著這筆錢生活。
母親被關了多久才放出來?我們都不記得了,大概一年左右。當時我們的哥哥姐姐都已經下鄉插隊。父親不是在沈陽上班(如果不出差,星期六晚上回來,星期一早上走)就是在北鎮縣(他也被走"五七"、在北鎮縣呆了三年)勞動。
母親不在的日子裏,十二、三歲的我領著弟弟妹妹生活。弟弟比我小兩歲、妹妹才六、七歲。在外地的父親則盡量抽時間回來看我們。
父親有時會帶些好吃的回來。記得最好吃的是香腸和午餐肉罐頭。每當這時父親就會讓我們給母親送飯去。
我們把香腸放在飯盒最下麵,上麵是米飯和一點簡單的菜,裝得滿滿的。第一次送飯是我去的。在學校傳達室的門口就被攔住了,專政隊的人把飯盒蓋子打開,用勺子翻來翻去,發現了底下的香腸,輕蔑地說了一句"夥食還不錯嗎",就把飯盒拿走了。不知道母親吃沒吃到我送的飯。專政隊員的態度非常刺激我,以後送飯的事就由弟弟承擔了。有時他帶著妹妹一起去。
偉庭弟弟記得母親一開始被關在我們的學校。後來和其他的"牛鬼蛇神"一起關在撫順市第二建築公司的四樓。再送飯跑得就更遠了,因為我們住在渾河南岸的北台,建築公司在渾河以北。每次送飯的經曆都不好,可是弟弟從來沒有抱怨過。為此我一直感激他。
這裏可能需要簡單解釋一下:母親在解放初隨著我父親響應國家號召、支援東北建設從武漢來到撫順。師範畢業的母親在市中心小學教語文。1957年在撫順無親無故的母親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因為她的出身和經曆,母親一直被擺在"革命"的對立麵:被打倒、批判和改造的那一麵。
那時候學校和工廠掛鉤,工人階級佔領上層建築。我們的學校和撫順市第二建築公司(簡稱市建二公司)掛鉤,所以母親後來被關到市建二公司。我後來下鄉也是隨著那個公司走的。
文革初期我的班主任何YQ不知是"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還是從"三八大軍"轉入教師隊伍。總之這位沒有什麽文化的女人擔任了我們班的班主任,教語文。每天上課時她都會從:國內外形勢一片大好、祖國山河紅彤彤,到階級敵人心不死...,終於該講課了,下課鈴也快響了。
有一次不得不講課文了,那是毛澤東的一篇《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記得她當時把標題寫在黑板上,第一個字有一尺半高,寫到最後的"虎"字就隻有巴掌大了。
她找過我談話,說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當時聽了心裏好感動啊。然後就讓我跟母親劃清界線,揭發批判她的罪行。我又不知道怎麽做了。母親真的沒有反動言行啊。
我是小個子,一直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何老師就站在我的麵前,隔著一張桌子。每天我都是呆呆地坐在那裏看著那張蠟黃的臉、略微上翹的嘴、嘴唇和臉上的皮膚似乎沒有什麽明顯的分界線。看著她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麽,時不時的還要擦去噴在臉上的口水,非常鬧心。但我膽小,不敢逃課。另外如果真的不上學我能去哪裏?幹什麽呢?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不喜歡的老師。不過她的女兒朱X還是非常天真可愛的,她被何老師帶到我們班裏幾次,我和我的同學都挺喜歡她。
我的同學們大部分都非常善良。盡管班主任特別革命,班裏幾乎每天都開各種批判會、鬥爭會、講用會。但是從來沒有針對我個人的鬥爭,沒有人當眾辱罵我、讓我下不來台。在這個班裏,我不但得以喘息,還有幾個親密朋友。這些朋友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們不懂友誼,不會算計,我們隻是互相依賴,擠在一起得到我們需要的溫暖。每次回想起來,我都非常感恩。
其實我的一些同學也有自己的難處:或者父母有問題,或者祖父輩有問題,或者是政治問題,或者是經濟問題(錢不夠花,不是貪汙啊)、或者是身體問題..... 這些都是多年以後才聊出來的。反正當時大家互相不問,也基本不背後議論。隻有我的問題是明麵的,因為母親就在我上學的學校。
那段時間經常有"最新指示"發表。每當"最新指示"來了,我們都得連夜回到學校,學習領會"最高指示"、去街上和其他人一起遊行、慶祝。那個時候弟弟會跟他的班級行動。我會拉著迷迷糊糊的妹妹跟著我參加學習、遊行。活動結束後再回家睡覺。
那個時候,隻要有人的地方,隻要超過一個人,這個地方就會有"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我們居住的居民小組也不例外,早上大家聚到一起,要祝老人家"萬壽無疆",要唱語錄歌,再跳忠字舞。然後才散開回家吃飯、上班、上學...
我們的居民組長是老工人李師傅的夫人,我們叫他李大娘。有一天“早請示”結束時李大娘叫我到她家去。我心存疑惑,但是也不敢問是什麽事。到了她家,李大娘非常嚴肅地告訴我,有人告狀說我的妹妹小華當眾說“我不喜歡毛主席,我不和他做朋友”。當時我的腦子轟地一聲。
那時候不小心把毛像折疊了,或者毛的字、畫被塗抹了,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被抓起來是小事,掉腦袋都是有可能的。六、七歲的妹妹不想和他老人家做朋友,那我還能保住她嗎?
李大娘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回答當然是否認的。我不敢說妹妹絕對不會說那種話,因為有人舉報了。我隻好說妹妹太小,她才六、七歲,不懂事,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李大娘是沒有什麽文化的人,一時間她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屋裏一片寂靜,我好像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父母都不在家,萬一她們把妹妹帶走,會發生什麽事?我怎麽向父母交代?
這時候一直背著我們躺在床上的李師傅說話了,原話我已經記不得。他說你妹妹小不懂事,但是你已經大了,你要回去教育她,不能再亂說話。
不記得怎麽離開李大娘家,也不記得怎麽處罰的妹妹。但是這件事我記了一輩子,心裏非常感激李師傅。
文革期間不上課,在家的日子很多。當時我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渴望友誼、渴望朋友。可是院裏的孩子頭們總是聯合一些朋友,今天孤立這個、明天孤立那個。我是經常被孤立的,所以每當有人願意和我玩的時候,我都不顧一切地跟她們去玩。人家不願意讓我帶妹,我就把妹妹一個人扔在家裏。搞得妹妹跟在我和那個朋友後麵追著、喊著、跑著。現在想想,我真不是個好姐姐。
那個年代革命似乎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可是無論如何人還是要吃飯、穿衣、睡覺。穿的可以破爛一點,睡覺有張床就可以了。不用每天操心這些事兒。可是人們每天都需要吃飯的。
可是商店裏蔬菜特別少。任何時候商店裏都會有海帶、圓蔥和幹蘿卜絲。還有幾個站在櫃台裏麵無所事事的售貨員。每次新鮮菜運來的時候,大家都奔走相告。那時候的運輸工具就是馬車。車上的菜還沒有卸下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排好了長隊。可是要賣菜時人群就亂了,總是有後來的人想擠到前邊去,大家就擠來擠去重新排隊,每天買菜都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聽說西邊的一個小商店進了一批雞蛋,雞蛋可是好東西,我早早地就拿著軟筐去排隊。去的早,我挺靠前麵的。可是等到商店要開張的時候,人們就擠了起來,很快就把我擠到牆邊兒,周圍都是人,一麵靠著牆。我被擠得喘不過來氣來,身上的肋骨好像都要被擠斷了,腳也夠不到地麵了,瞬間我對雞蛋就不熱愛了,我不想買什麽鬼雞蛋,我需要呼吸。可是想退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後來順著別人往後扒我的力量(他們好往前麵去),我慢慢地往後退,最後退出人群,大喘了幾口氣,空著手回家。從那以後買菜的事情就交給弟弟了。
不過很快我們就有了菜票的製度,每家都發個小本本,每家每天可以多買多少菜都由商店決定。每次買菜的時候售票員就在你的小本本上記上你哪天買了幾斤菜。
那時候這個小本本比什麽都重要,沒有了小本本就沒有菜吃。後來又有了肉票。而穿衣服的布票和吃飯的糧票,好像早就有了。
那時候的我非常有危機感,怕錢不夠花,怕糧食不夠吃,怕需要細糧(大米、白麵)的時候拿不出來。所以我總是先做粗糧(玉米麵)。但是我做飯一直不上心,燒飯的手藝一直不提高。那時最好吃的東西大概就是從商店買的餅幹了,我手裏有閑錢時就會去買餅幹,那就是我們的改善生活。
人人都有夢想,我那時的夢想就是如果有一天我當了強盜搶商店,最想要的東西就是商店裏的各種糕點。
有一次插隊在農村的姐姐帶著兩個同學來我家。自己過日子要節儉,客人來了要款待。大米幹飯招待不起,我決定做大米粥。結果放了六個人的水,放米時腦子就迷糊了,還是放的我們平時三個人的米量。結果可想而知:稀稀的粥。為此姐姐笑了我一輩子,說我摳。
那時我當家。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我錢。說句老實話,我沒缺過錢。但我沒有錢包(我隻要有錢包就會丟),父親給我的錢我都胡亂放,衣服的口袋裏、書本裏,家中的抽屜、床板下都是我放錢的地方。我的閨蜜小瑩說我每次還向父親報賬。
丟沒丟過錢?一定丟過的,但是大部分時間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上火。錢多就多花,錢少就少花唄。隻有一次我清清楚楚記得夾在書裏的十元錢不見了,我把書包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10塊錢是巨款啊。那時醬油或者鹹菜才八分錢一斤,最好吃的蛋糕也就是幾毛錢一斤。
既然自己知道丟了錢,心裏還是有點著急的。正在這時侯班裏的一個女生告訴我她們撿到了我丟的東西,晚上談心的時候會給我。我當時高興極了,心想一定是她們發現了我的10塊錢。迫不及待到了晚上談心的時候,我和幾個女同學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當我接到她們遞過來的東西時,心裏好失望,不是我的10塊錢,而是一封信,一封我寫給一個朋友的信,一封我已經忘記的沒有發出去的信。
那封信是我寫給一位跟著父母走“五七”、到了農村的同學。信中提到班裏轉來一個男同學,叫雲鵬,個子高高的,老師很偏向他。
那個年代班裏男女之間不說話。我的信裏提到男生。當時天已經黑了,看不到她們的臉,但從她們的語氣中我知道她們讀了我的信。我真的覺得好丟人,恨不得地上有個縫會讓我躲進去。
(完全不記得是那些同學了。大家不要對號入座啊?)
那時社會上雖然很亂,我們周圍的環境還可以。密集的住宅環境保障了我們的安全。幾個朋友給了我們精神上的支持。父親的工資保證了我們的肚子。
平時回想文革的時候心情挺平淡的,有時還覺得挺好玩的,可是這些文字還是讓我心情沉重。那時的我如果有現在的心智,日子可能更加難熬。可想而知,我們的父母,經曆過平淡、戰亂、新政府、反右、饑荒、文革...... 想象不出他們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們不能保證文革不再發生,我隻能記住自己的故事。
母親已於2009年11月10過世,享年86歲。當年跟著母親讀書的表妹童秉輝前幾天也是86歲時去世,相隔10年。
以此紀念母親和她的表妹、我們的姨媽。
朋友們的留言
當年的小夥伴之一艾焰閱後:看了你的美篇...... 失眠了,想想我們真是抱團取暖,渡過那個年代,那時小,不怕苦,每天能見到這些小夥伴,就忘了生活的苦難。
小學同學王戈讀後感言:
《母親不在家的日子》一文,令人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讀來使人感到心酸。文中記載的故事記述了那個年代人們的生活是那麽的不易。但文字中卻不見你對那個年代的埋怨和怨恨,顯得人性成熟伯魅力,摯樸真實地記載,更讓人痛定思痛,從另一個側麵告訴我們,一個強大的民族應該如何的進步和發展。
北台的老鄰居、樓上的李永麗姐姐的留言:
棗泥的文章真好!寫的細膩而真實,文中展現了當時的社會背景及家中的突變,更展現了十幾歲頑童的堅強支撐家庭的毅力,可以說這些經曆是棗泥妹的人生的起跑點!
濃縮的苦汁發酵為今日的甘甜!平平淡淡是過程,激蕩起伏是人生,能在激浪中自由地自控航向,勇敢地乘風破浪才是勇者!
感謝棗泥妹好文章給大家帶來的珍貴的回憶!
老鄰居包桂琴的留言:
謝謝棗泥妹寫的這篇文章真好,感動,真實,讀後勾起小時侯的回憶
這是2019年10月貼在“美篇”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