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當天晚上,知青點所在的大隊婦女主任就找上門來。她是為了女兒胡月華來找我。胡大媽含著眼淚說:“若蘭,你和月華是好朋友,你一定要把月華勸回來,她和李長青非法同居了。”我驚呆了。
四個月前,去工作組的當天晚上,我和月華還同床共枕,長談我們的理想和誌向。我們都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農村。將來作一名科學家、作家或教師。她怎能幹出這種事?
月華是個十分聰明的農村姑娘。七四年讀完高中回鄉務農。她爸爸是公社稅務局的幹部,媽媽是大隊婦女主任。在這樣的家庭中,月華不用象別的農村姑娘幹重體力活兒,因此長得體態輕盈,腰肢靈活。還有空閑讀書。記得下鄉後的第一本小說“鏡花緣”就是她借給我的。在那知識貧乏的年代,在農村有這樣的朋友真是難得。我和她好得象姐妹一樣,無話不說.
長青也是高中畢業回鄉務農的青年,還會木匠手藝。在農村算是皎皎者。可是他們非法同居,這太過分了。
我從長青家中叫出月華,注視她半晌,說:“是胡大媽告訴我的。”月華立即激憤地說:“她怎麽跟你說了?說我是爛貨,丟盡胡家的臉?我嫂子就這樣當眾罵我,我才憤氣離家出走的。告訴你們我胡月華不爛!我一輩子就跟一個李長青。隻不過我們還不到晚婚年齡,辦不了結婚證。我們等著,等滿了二十三歲就結婚,我怎麽爛了?”
“可你的理想呢?你不是要寫一本農村姑娘的青春之歌嗎?”
“若蘭,你還沒有男朋友,還不懂那種感覺。”月華平靜下來,又成了我的知心朋友:“再說結了婚我也可以寫呀!”
“月華,你還是回家吧!你們畢竟還沒結婚。離晚婚年齡還有兩年呢,要是懷孕了怎麽辦?”一想到李小妹的遭遇可能發生在好朋友身上,我心裏一陣難過。
月華眼光驟然黯淡:“我沒路可走了。家裏嫂子本來就恨我。跟長青好了後,她得了把柄,一天到晚摔盆打碗,指桑罵槐。爸爸媽媽也黑著臉,覺得我丟人現眼。隻有長青對我好。我隻好住他家了。”
一連二個星期,農民們為撲滅瘟疫拚了命。每天早上星光還沒退去,全體老小就下了田。男人們要麽背了藥桶,往田裏噴藥,要麽吆喝牛把大片大片染病的稻苗犁掉,踩進泥裏。老人、婦女和孩子們逐田檢查,發現病苗,就連根拔掉,背到坑裏深埋。在這水稻授粉、灌漿的關鍵時刻,分分秒秒都是糧食。早一個時辰把瘟疫治住,產量就有很大區別。
四川盆地的伏天,又熱又悶。這天大家吃過飯,洗去一天的疲勞,一家一家的帶了涼席和驅蚊的艾篙,到建在風口上的曬穀場乘涼。知青房子就在曬場旁邊,平時就是姑娘小夥子們的聚集地,這樣的夜晚更是門口堆了一堆人。夜深了,還是熱得睡不著。大家正百無聊奈,曠野中忽然傳來密集的狗叫,於是伸長脖子望去:
“是兩個人,手拉著手呢!”
“一男一女,朝這邊來了。”
“親熱著呢!”
大家正猜,曠野中傳來嬌嫩的聲音:“長青,這田埂上堆了一堆稻苗,我跨不過去!”
“別動,別動,我來背你!”
曬場上的人“哦”的一聲,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李長青和胡月華這倆活寶,要親熱關起門耶,到眾人麵前來現眼!”
“說是胡大媽眼睛都氣朦了。”
“那是,哪有大姑娘自個跑婆家的!”
一個壯漢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壺涼茶,緩過氣來,扯長了聲音說:“哎喲,把牙都酸落了!”
整個曬場都笑起來。說笑間,月華和長青上了曬場。男人們照樣跟長青打招呼,卻用一種看下流女人的眼光打量月華。女人們的眼光則鄙薄,忌妒,總之沒有一個人理她。月華高昂著頭,依然拉了長青的手,旁若無人地穿過曬場,徑直來到我麵前,要跟我單獨談談。
待我關上房門,月華的眼淚立馬嘩嘩地流下來:“若蘭,我是來找你想辦法。我們必須盡快結婚,不然 ...... 我又懷孕
了。醫生說,我不能在兩個月內連續做兩次人工流產,對身體損傷太大了。”
我隻覺得血氣衝頂,要不是看著長青悔恨交加,月華又緊緊依偎著他的情形,我真要抽他兩耳光,“李長青!你真不是東西!就是說月華第一次手術後,身體還沒恢複,你就又使她懷了孕?月華第一次手術,你沒陪她去?醫生怎麽跟你說的?”
“我去了,”長青急白了臉:“醫生什麽都沒說啊,醫院裏擠得象趕集一樣。我掛號,取藥,搞得手忙腳亂,真是什麽都沒跟我說啊。”
“醫院到處都是計劃生育的小冊子。你們這些男的,娃兒沒懷在你們身上,自然是不會去看的。” 我恨恨地說。
“若蘭,”月華岔開話題:“你說我現在怎麽辦?你是工作組的,能不能想辦法讓我們結婚?”
“我哪有什麽辦法?!上級的政策是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結婚。長青雖然過了二十五,可月華你隻有二十一呀!”
“就算不結婚,能不能讓我生了?我保證生了就結紮輸卵管,隻要一個。”
“可是你沒有生育指標,生下來就是黑人。不能上戶口,不能分糧,以後上學還要交錢,各種公民福利都沒有,你怎麽辦?”
我們長噓斷歎了許久。長青憤然說:“這他媽誰的土政策!婚姻法說了公民十八歲以後有婚姻的自由。究竟是法大還是政策大?”
“法大還是政策大?這個問題硬是深刻得很。但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李長青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上頭發下來的紅頭文件你也讀過。你什麽時候見過運動中讓人們學憲法婚姻法,都是學文件。運動中誰跟你講理?”我頓了一頓:“這不是公社的土政策,甚至不是縣裏的,是從更上麵下來的。長青你這樣說話是要倒黴的。唯一的辦法,是去找月華的爸爸,他幹了這麽久的稅務局幹部,看能不能想辦法開後門。”
為了開後門結婚,長青賣了一頭豬,花錢上下打點。月華的父母也終於承認了月華的選擇,為她結婚到處奔走,但仍然沒有結果。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是犯罪,正在搞運動,就算平時跟她爸爸有交情的人也不敢通融。誰也不敢去撞這風口。
我無助的看著好朋友在鄉親們的冷眼中,在將要生個黑人的精神壓力中掙紮。粉麵桃花的她變得焦粹不堪。最終他倆決定再去人工流產。寧願自己吃苦,也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受歧視。
三個星期一晃過去了。稻瘟病終於不再蔓延,雖然已經染病的沒救了。大家明白,今年稻穀產量會減產至少40%,個個心裏壓了鉛塊一樣沉重。計劃生育工作組重新結集,奔赴各大隊開展工作。
臨走前我去看月華。她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大熱的天,還穿著襪子,裹著頭巾。她伸出手握住我說:“我手腳都冰涼,你看連指頭尖都是烏的。醫生說子宮膜已經很受損傷,以後可能再也保不住胎了。”心靈和肉體的巨大摧殘,使一個花季少女形如枯槁。
“月華,一定、一定不要再非計劃懷孕了。”我急急地從胯包裏摸出一大堆避孕藥、避孕套:“避孕藥隻有80%的可靠性,並且吃漏兩天,受孕的可能更大。你要雙重避孕。長青一定要用避孕套。”
“天天吃!我吃了十幾天就有反應,惡心、打不起精神。”
“聽葉醫生說,正研究新藥呢。一個月隻吃一次,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險。”
“那關我什麽事?”月華淒然一笑:“就我命苦啊。書讀得不錯,可是升不了大學;男耕女織,組個好家庭吧,又結不了婚;做個好母親這條路,看來也斷了!”淚水盈滿了眼眶.
“月華,快別這樣想!”我記著月華媽媽要我鼓勵安慰月華的叮囑,千方百計找話題:“又不是你一個人倒黴。我們政治學習時學了,人口爆炸是世界性問題,印度比我們還糟呢!熊書記說,中國政府是負責任的政府,決不會讓人口問題失控。印度政府辦不到的事,中國共產黨能辦到,。。。。。。”
“哈哈哈。。。”月華冷笑著打斷我的話:“負責任的政府!向誰負責?聯合國嗎?共產黨的千秋功業,要用23歲的月華的子宮流的血來成全嗎?哦,對了,你也是這豐功偉績中的一員。若蘭,我恨你!”
我一怔,萬沒料到好朋友這樣想。但要哄她高興的想法占了上風,也來不及細細咀嚼月華話裏的份量,趕緊調轉話頭:“你看,長青在為你殺雞進補,你婆婆在為你洗衣服。哪個媳婦讓婆家這樣希奇的?”好容易說得她臉上帶了笑,我才離開了長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