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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禍 -- by 若蘭 第二章 計劃生育宣傳隊

(2019-09-29 14:55:48) 下一個

公社全稱人民公社,是中國黨政合一的最基層政府組織。我們這個公社,由15個黨員組成黨委。縣政府派來一位黨委書記, 與公社黨委成員通過協商選舉,產生四個副書記組成黨委會. 五個人,就是全公社3、4萬人的父母官,吃喝拉睡,全由他們說了算。

那時中國農村基本上是供給製。生產隊所需的工業品,諸如化肥、機械、燃料、布匹等都由縣政府分配給公社,再由公社分配給生產隊。同時縣政府也向公社下達每年的稅收、征購任務, 生產隊的農副產品(糧食、棉花、肉類) 必須按公社規定的數目和國家規定的價格上繳稅收和賣足征購。公社的第一書記是向書記,一年前縣裏剛把他調到這裏。

向書記一來就召開黨委會,會上討論決定了五個書記的分工。他們是國家幹部,按照工齡每月領取38元到56元工資和32斤糧,一斤肉,半斤油,這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師的待遇。五個人雖然官居末位,權力卻大得很。

我們公社管轄著12個生產隊。生產隊是農村最基本的社會細胞,每隊一千多人,都在生產隊範圍內工作生活。農民們隊裏的土地上種植養殖,產品上完稅,賣足國家的征購任務後,剩下的就由全隊人分。分配的東西基本是糧食,也有少量油、糖作物。但肉類蔬菜水果則主要由農民在房前屋後的極小的自留地自己養育解決。就是這樣,工業品由公社分下來,農業品由公社收上去,至於價格和數量,不是農民能過問的。隨著城市人口越來越多,征購任務越來越重,生產隊人口又增加了近一倍,分得越來越少了。

分配的公式由基本需要和按勞取酬兩部分組成,分別占80%和20%。基本需要部分是絕對平均,男女老少,一人一份。按勞取酬部分則照工作量計算,一個壯勞力工作一天能掙10分,一個能幹的婦女一天8分,一年下來總分進入公式,算出每人由於勞動而應得的錢糧。我下鄉的那個隊,那年10個工分值2兩糧和10分錢。

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隊長,一個會計。本來也沒規定必須要黨員當隊長,但公社黨委除書記外的12個黨員必須從各隊來,不是黨員不能參加會議。而每年的公糧、征購任務都是在黨委會上決定的,沒有哪個隊吃得起隊長不能開會的虧。所以每個隊長都清一色的是本隊黨支書, 他們跟農民一樣在生產隊勞作和參加分配,由於要多費腦子多開會,生產隊補貼他們每天2分。

來到公社,才知道公社召我來,要我進計劃生育工作隊,作一名宣傳員。工作組成立半年了。早先有十二個人,這次又補進四個, 都是下鄉或回鄉知青。

負責計劃生育工作的,是公社熊付書記,一個近五十歲的精壯漢子。在這個鄉當了十多年幹部了,是最有實權有經驗的書記之一。我們十一個工作隊員,再加上兩個公社衛生院的醫生,先開會聽熊書記作指示。他介紹了全公社的情況和我們的任務:“我們公社二千多對育齡夫婦,80%以上都已育有兩胎以上。你們的任務,就是宣傳,動員他們實施計劃生育。 說具體一點, 上級領導要我們在兩年內達到這些指標:二胎以上, 有兒有女的,達到90% 以上絕育率; 一胎或兩胎都是女娃兒的 達到70% 以上節育率。 四胎或非婚懷孕的, 一個也不準生! 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和以糧為綱一樣重要。你們要排除萬難,把計劃生育工作搞出成績來!”我當時十九歲,連男同學的手都沒碰過。對男女交合,生兒育女的全部知識, 隻限於從赤腳醫生手冊上讀來的幾頁,那還是背著父母,打著手電悄悄地躲在背窩裏看的。對計劃生育怎樣宣傳, 心裏完全沒數。也根本體會不到,熊書記那斬釘截鐵的語調和手勢,將會導致多少艱辛, 痛苦,眼淚和血腥。 隻是覺得, 全公社一百多名知識青年 , 挑了我們幾個來工作組。 這是黨對我們的信任。 心裏充滿了史命感和自豪感, 下定決心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

在會終和吃午飯的間隙裏, 我們四個新來的,抓緊時間去會計室辦了必要的手續。 上級歸定, 計劃生育工作組成員 戶口全部不脫離農村。 生產隊分糧不足每年380 斤的, 由國家補足。 另外公社每月補貼9 元人民幣夥食費。 我們集體住在公社大院, 每天下鄉去挨家挨戶動員人們做節育, 絕育或人工流產手術。 在社員家吃派飯, 每人向提供派飯的人家交四兩糧, 一角錢。

年青的宣傳員們很快熟悉起來。

葉小琴是個矮胖胖, 黑皮膚的老工作隊員, 計劃生育大半年前一開始,她就幹上了。 她下鄉五,六年了, 是昌都縣城的初中畢業生。 她那農村姑娘一樣向下墜的胯部和粗大的指關節, 就知道她下鄉已來幹了不少粗重活。 我後來知道, 她生父是個右派, 在她二歲時與母親離了婚。 養父倒是個血統純正的工人。 小琴為了徹底脫胎換骨, 下鄉後亡命地吃大苦, 耐大勞, 曾被評為公社的先進知青代表。

郭興鳳從一開始就織著毛衣, 無論開會還是聊天, 她的手都沒停過, 長得小巧玲瓏, 白淨的瓜子臉, 恰到好處地分布著幾顆雀斑。 我直覺地對她映象不好, 覺得她說話尖酸刻薄, 不象個忠厚老實, 踏實工作的人。

 淑華是個文靜的姑娘, 重慶鋼鐵廠的下鄉知青。她用鮮紅的毛線紮著兩條小辨, 襯著同樣鮮紅的嘴唇,跟人說話不敢有眼光接觸,臉皮薄得隨時都恨不能鑽地縫裏去。她是重慶鋼鐵廠產業工人的女兒。那時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鋼鐵工人更是工人階級中的精粹。所以祖國的花朵淑華在愛護中長大,有著一個十九歲的少女該有的單純和善良。不象我,小琴和二毛,生活中經曆了太多的磨難,過於早熟了。

男生二毛, 長得舒展健壯, 舉手投足顯示出小時曾有過很好的教養。 我早就聽說過他的故事。 他父親是重慶鋼鐵廠的廠長, 文化大革命中全家人都被關進牛棚。 十五歲下鄉後,和一群絕望無聊的知青夥在一起偷雞宰狗, 打架鬥毆。 直到兩年前,公社調來一位大學生醫生。 說話輕言細語的女醫生不知有什麽招, 使二毛對她言聽計從。據說有一次, 二毛領著七八個知青, 在一個生產隊的保管室大打出手, 要搶隊裏新宰的羊肉。 葉醫生聞訊趕到,一把將二毛摟進懷裏, 痛心地對說: “二毛,你爸爸媽媽要知道你不學好,會多傷心哪!”二毛被葉醫生說得痛哭流涕,當下砍下一小截麽指,發誓不再打人。這不,二毛已經一年多沒打人了,被公社當作後進轉變的典型,調到計劃生育工作組來了。

還有赤腳醫生老吳,某大隊婦女主任淑敏,郎中的兒子老莫,等等、等等。

我,小琴,淑華 和二毛成為朋友。 下午, 我們相約到公社衛生院熟悉情況。這是一個土胚築成的四合院,婦產科診室座落在天井的右邊。我們四人進去時,付醫生正在檢查一名婦女。趁她忙,我打量著這間診室。 土牆上裱糊的報紙已經發黃, 為著消毒,報紙上又刷了一層石灰水。刷石灰水的人顯然不樂意幹活, 刷子的走向毫無章法, 四麵牆象畫家的抹布一樣, 橫七豎八的東一塊白, 西一塊黃   。  本來三合土的地麵, 因多年沒有清洗, 結著凹凸不平的腳跟泥。付醫生臃腫而倦怠, 活象一隻曬太陽的貓。. 她穿著的確涼的襯衣, 理著報紙上才能看到的運動頭, 比我們這些紮著短辨, 穿著補丁衣服的城裏人時髦幾百倍, 但從她走路時鬆垮的腰腹, 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她農村姑娘的本色。這時付醫生檢查完了, 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厭惡懶洋洋地說: “ 完了, 起來!” 然後咕嘟道:“上醫院也不洗一下屁股 ,臭得熏人。” 那年青婦女一臉惶惑, 躺在那裏不知所措。 我和小琴有些不忍,  一個過去扶了她一把, 使她坐起來, 一個替她抱來衣服。 醫生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氣, 摔摔打打地洗手,開了處方,火氣連天地說:“以後你們帶人來安環(節育環)或流產,一定讓她們洗了腳穿上鞋再來,看剛才那個,光腳板就上手術台,搞得到處都是泥巴!”

出了付醫生的診室, 小琴見我和淑華 滿臉的驚愕和氣憤, 說:” 付醫生就是這個態度。衛校剛畢業, 分到婦產科後,覺得‘讀了兩年書,來修下水道’,一肚子的氣。”

說話間, 我們來到隔壁葉醫生的診室。葉醫生手裏拿著窺陰器, 點個頭算是跟我們打個招呼, 然後對病人說: “ 你看這個, 我要把它放進去, 就象你們夫婦同房一樣, 會痛的, 隻是有點涼。” 她的態度多少有點職業的冷淩, 遠遠說不上溫暖。 但比起付醫生, 仍然是天壤之別。 忙完了, 葉醫生和氣地問:“ 你就是若蘭吧? 我聽縣四中的任老師說起過你” 縣第四中學座落在我們公社。 任老師在文革前 就是二級語文教師。 我有時去請教他學問。不過在那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 這不是值得宣揚的事。我敢忙叉開話題:“葉醫生,對計劃生育,我可是一點不懂。請你多幫助我。”

葉醫生取出一本書遞給我: “是啊,你們都應該多讀些書”.

我一頭紮進葉醫生的書裏,一直看到淩晨四點,才把該看的章節囫圇吞棗地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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