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0月20日
勞動能鍛煉人,改造人,檢驗人,識別人,提高人,鼓勵人。
煆煉你成為能文能武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
改造你的壞思想,使你改掉身上之缺,走上“五七”指示的光輝大道,使你加深對勞動人民的階級感情;
檢驗你是真正的革命派還是假革命派;
識別你走不走同工農結合的道路,是不是個真正的革命青年;
提高你的思想覺悟,提高你對毛主席指示的見解,提高你的學習水平;
鼓勵你永遠走革命路,不脫離勞動。
總而言之:
勞動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的本分,是成為一個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根本保證。
我要努力的把自己培養成為一個無產階級的勞動者。
1971年10月21日
今天下午我校組織了一次高戰備磚的突擊活動。在這次勞動中,使我看到了後勁同學的積極性。
我今天上午跟著一個原來比較落後近來進步較大的一個同學在一起勞動,那個同學“二不怕”的精神,使我深受感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立誌,向一切革命同學學習,不管是什麽人,老老實實的學,拜他們做老師,促進自身思想革命化。
1971年10月22日
“勞動出智慧”,這是個真理。
二天下午的勞動,同學想出了許多辦法,苦幹加巧幹,效果比明天好多了。
勞動逼著人們想智慧,逼著人們想辦法。
不勞動就會變修,就會走向反麵。
多出力,多吃苦,對革命者來說是痛快的事。
今天在搬戰備磚的時候,由於我不小心被滾下來的磚頭打腫了腿肚子。我當時想,不要緊,學歐陽海,帶傷勞動。在搬時,我忍著痛,咬著牙搬。“不管你怎樣疼,也動搖不了我的一顆忠於毛主席的紅心。”這是我當時現在永遠的決心。今天雖然累一點點,但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我決心再接再厲。
1971年10月2 3日
在今天一天的勞動中,好人好事頻繁。今天是我學習的一天,也是最感動我的一天。很多同學冒著被砸傷的危險,在城牆上取磚,力氣小的同學撿大磚頭搬,肩膀壓腫了,不叫苦,不叫疼;有的被轉頭砸傷了腿,同學老師叫他下去休息,他硬是不幹,繼續搬….
同學們這種兩不怕的革命精神是我一輩子也學不完的,我要好好的向同學們學習,以他們之長,彌補自己的之短。永遠做同學的學生我情願,做一天同學的領導我不願。(思想上)
1971年10月24日
你必須作到:
經驗要總結在點子上,
幹勁要出彩“公”字上;
成績要記在集體上,
缺點要歸於自己思想上;
步子要邁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上,
工作要做到政治思想上;
談心有談到人心上,
幫人要幫到思想上;
鬥私要鬥在“三線”上,尋起毛主席著作要落實的行動上。
他人刻在腦子上,自己按在後背上,
總之,我要永遠走在毛主席指引的通往共產主義的大道上。
1971年10月25日
表揚別人的過程應該是批評自己檢查自己學習別人的過程。在表揚別人時,一定要真心、誠心、虛心。表揚後要檢查自己的不足學別人之長,在查自己的過程中要觸心。因為學習別人之長,無形的就補了自己之短。
我要不斷地向我身邊的同學和一般同學學習,虛心的學,做一輩子群眾的小學生。
1971年10月26日
我通過這一段的工作,得這一個道理,幹什麽是一定要做到這八個字
“思想重視,政治掛帥。”
做到了這八個字,事情就能辦好。
1971年8月27
思想鬥爭,時時都有,
“公”字勝利,前進一步,
“私”字當家,後退千尺。
思想問題,遇事就有,
解決得好,,事情辦好,
解決不好,事情辦糟。
要想思想好,積極鬥爭中煉。
1971年10月28日
好消息:震撼世界,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
我國進入聯合國,蔣介石匪幫被趕出了聯合國,我國現在是聯合國的一員了!
這個重大勝利標誌著我國國際地位不斷得到提高,我們的朋友邊天下。
我聽到這消息後,非常高興又非常激動,高興的是,我國和美帝長期鬥爭終於勝利了,激動的是我國政治地位的不斷提高,我國繁榮富強。讓我懷著萬分激動高呼: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1971年10月29日
今天我連開了一個路線分析會,分析我連的邪風和自己身上缺點。
我分析了自己身上存在的不足,就是對於放鬆要求,通過分析,使我認識到:
對己要求加嚴是前進的開始,
進步的根源;
對己要求放鬆,是後退的開始,
落後的基礎。
議:
日記,是命記。抄日記,像給命倒帶。都說“千古一瞬”,因為那千古不是你的。自己五十年前的命,就在字裏行間放著,就在眼前放著,抄得一點也不輕鬆。
一九七O年的日記,常有隔日,隔幾日的。但少年人有了自己的一角並覺得和別人不同的良好自我感覺,今天仍回憶得出來幾縷。
那段時間,英雄人物和革命日記是標配。其實,往深裏說,這也是當時一個難得的純屬“自己”的東西。革命日記雖然記得也都是一個調,但它有日記的特殊身份。少年,哪個不想特別一點兒?我用了記日記來顯自己的特別。
日記裏記什麽?回憶裏,自己都是在做完作業以後,吃完晚飯以後,才寫日記。記的時候,不迥避外人,許多時候希望別人來看。但,沒有。學生做作業,誰看?幸虧沒人看。當時要是誰笑話我一回,挖苦我一回,我就很可能不記下去了。
自己記得並不搜腸刮肚,但也不是寫也寫不完,而是略略想一下。英雄日記是自己寫日記的模子。自己在做英雄們做的事,心裏覺得很得勁。
為什麽在日記中,幾乎沒有中飯吃了什麽?穿什麽?書包什麽樣?同學老師的名字這類記錄?因為英雄日記中也沒有。很後來了,自己讀點曆史的書,會覺得,它們很像英雄日記。《二十四史》裏,也很少記吃喝住穿的。“大饑。殍於野。”“天下苦秦久矣!”中國曆史的了不起,是不間斷地編纂。編纂個啥?別多看。這和自己記的幾十年的日記,蠻像的。
這日記,沒有什麽閱讀量,也少有知識點。那時候,印刷字寫的全是廣播裏和報紙上的,當然也是課堂上的。根本沒有為少年兒童特編的東西。自己這段時間日記裏的詞,句式,口氣,讀起來還是小孩寫的,但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革命,黨,領導交給的任務,階級鬥爭,反動派,擠滿了自己的語文本,算術本,當然,也擠滿了自己的日記本。
不大跟著說“洗腦”。好像有個高明的人,手提腦袋洗滌淨。這是牧師的活。當時報紙上叫“灌輸”,可謂精準,即,我是這樣想這樣一說的,是“灌”,貫徹,不是洗。久而之久之,這時區裏長大的人,腦袋裏怎麽想的不見得就是他寫出來說出來的。但當允許他們把真實想到的寫出來說出來,用得則是百分百的革命話,公家話,也叫共和國語言,黨話。
沒有書讀,沒有有知識含量的東西之下,要想,要記,多半會去編。例如:
“思想鬥爭,時時都有,
“公”字勝利,前進一步,
“私”字當家,後退千尺。
思想問題,遇事就有,
解決得好,,事情辦好,
解決不好,事情辦糟。
要想思想好,積極鬥爭中煉。”
“經驗要總結在點子上,
幹勁要出彩“公”字上;
成績要記在集體上,
缺點要歸於自己思想上;
步子要邁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上,
工作要做到政治思想上;
談心有談到人心上,
幫人要幫到思想上;
鬥私要鬥在“三線”上,尋起毛主席著作要落實的行動上。
他人刻在腦子上,自己按在後背上,
總之,我要永遠走在毛主席指引的通往共產主義的大道上。”
這樣的東西,在日記中越來越多,即在現有的詞句概念中自編自演,練打轉轉的磨牙功夫。記得,自己寫出這些時,很自得。還記得,當學習毛主席著作心得,寫進講用稿,念出來給別人聽,會有人,甚至是老師,誇說得好。
人的適應能力真得比想像中的還富有彈性。而思想,日記,文章這些個不能用作吃不能用作穿的東西的皮,厚得沒法量。成年以後,總發現自己忍恥耐辱的底線很少見到被觸及者,因為自己太會編,讀讀這些日記,這可是天天在編心情,編詞,編思想…. 這可是所謂的“童子功”啊!譬如自己很怕勞動,學工。但在日記裏,找不到它們。還記得這次搬戰備磚的片段,去好幾裏地外的城牆根去拆城牆。動作不協調的自己,動起手來,拙到自恨。可偏偏要撐學生幹部的麵子。人前裝積極,記日記時編激動,編感動。在裝和編的時候和在這之後,自己並不是一味自我欣賞的。自己會對“落後話”諸如“假積極”“老師的狗腿子”,心裏很共鳴。但自己非常明確地知道,絕對不能說這些話,也絕對不能記同情這些話的話。
在這裏,其實能隱約看到當時社會的大picture的: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個政黨。它的威懾力,雖少兒,尤有自覺。典型的例子:日記中一直提到的“落後”。氛圍告訴人人,落後的下一步就是犯罪。而牆上寫的是“不進步,就落後”。抄這些日記時,會覺得壓迫。“嚴格要求自己”“不要放鬆對自己的要求”,一寫日記,它們就壓過來。
很後來,和一個德國人聊天,他問我活在大陸的最深感受。想了想說:是生命的恐懼。
一九七0年的日記裏記錄了自己因說錯了一句話,“很反動”,自己害怕得又是在小組會上做鬥私批修,又是在日記裏深刻檢討,還寫了一封專門的自我揭發信,投到公共的檢舉箱裏的全過程。“反動話”“反標”“反動思想”,小學生的自己,深深感到它們的寒光:當眾批鬥,“做飛機”,用皮帶抽,到哪兒都衼當反動份子對待……
曾與一個老革命聊天。她不管不顧自己的小孩,常常住在單位,三餐不周是常態,四十幾歲就滿嘴假牙…. “為什麽?你是老革命,抗日幹部。”她回答:“不積極,就會落後。”落後兩字說得很重。我一下就理解了。
回憶裏,放下日記,自己雖不是完全另一個樣子,但一定是自己並不自覺的自己覺得舒服的樣子。打彈子,飄洋畫,拍香煙紙,滾鐵環,打彈弓,打梭子,戈房子,自己一樣沒少玩。在其中耍賴,偷換,欺軟怕硬,哪一樣都玩得純熟。
這個經曆告訴自己,記日記,常常是記另一個自己,甚至是記一個虛幻的自己,一個非自己。幾個看過我的少年日記的熟人說,“引人深思”。是啊,這麽小的年齡,就已經能這樣熟練地在自己的旮旯裏捯飭自己了。
這個經曆,讓自己變得有點賊了,“嘴上說一套,心裏想另一套”雖不全懂,但摸到點門兒了。
抄這段日記時,最先是好奇,這麽早的東西還完好地在。抄著抄著,覺得沉重一點點增加。中學有個來自徐州的老師,他總說,“從小不是人,長大就是驢”。南京有句老話叫“三歲看到老”。十三歲就記這樣的日記,就是不算“從小不是人”,也算從小沒做得像個正常小孩;自己的當下,難道不正是被這日記的影子罩著嗎?
魯迅說,“從小在家裏鬼混,長大到社會上鬼混”。自己則是連鬼混都不夠格,而是從十二歲起,就會為“完成黨和領導交給自己的各項工作”,做積極分子,做一般學生的榜樣,做得別人稍不滿意了,就沒休止地自責,自汙,自己作賤自己。
在心的一個角落裏,一直有許多下意識的恐懼聚積著,怕落後,不敢想落後以後會是什麽。
而這一切,在後來的爭取入團的過程中,一步步加深,使自己不再可能成為一個好人。
“這麽小的年齡,就已經能這樣熟練地在自己的旮旯裏捯飭自己了”. 無語, 無奈. 那個年代, 極少像小衿那樣萌得放肆的小孩麽?
今天抄的這幾篇, 沒寫星期幾, 沒寫天氣 “下雨, 下雪” 之類的. 冥冥之中, 我在等待風和日麗, 從此 “自責, 自汙” 不再.
中間有一篇: 1971 年 8 月 27, 是不是應該: 1971 年 10 月 27 ?
泛黃的記憶, 寫出來的時候, 舊而不破, 竟有另一種恒溫的模樣, 仿似夾在你這幾年所寫的扉頁, 翻一翻, 就在眼前, 讓我五味雜陳.
穩篤篤, 實篤篤的議, 好不尋常. 在鈴蘭的字典裏, 你是好人, 有瑕疵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