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之把自己覺得寫得很不錯的信稿轉遞給了大名人謝安。謝安一直看不好這一生小年輕的傲,就在信的反麵寫了回複,轉遞回去。唐代的孫過庭在《書譜》中記了這事。
讀晉人字跡《十七帖》《喪亂帖》《平複帖》,感覺上和讀蕭統編的《文選》以及《世說新語》很相似,很個人,很私下。
一直在琢磨晉法與唐法的不同。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和十三帖等,用的轉筆法,沒有提按頓。後來見到唐人臨摹的《黃庭經》,也沒有提按頓。相傳是王羲之寫的《黃庭經》《道德經》等,有明顯的提高按頓,由此生疑,它們當是南朝以後的字跡。
純轉筆的字跡,有明顯的告別篆隸繁瑣筆法限製的輕鬆和流暢感,漢字書寫至此到達了字如其人的份上。《十七帖》, 一派寫“悄悄話”的私意味,個情緒。
有名的《蘭亭序》,當也是純轉筆之作。見到的初唐摹本,顯然已加入了提按頓。但晉書的大體風貌仍見得清晰。
有了案可依,肘有了托,筆法隨之有了提按頓,字型也見大了不少。很自然的事兒。這時有的變化是:字的筆劃裝飾多了,由此秀的意思接踵而至,且加濃; 寫字的技法複雜了,以致變成專業和秘方,成生意了;科舉和寫墓誌等的需要,公家體的字漸成主流。
如果說褚遂良歐陽詢還保留著不少晉書的意味,那麽到了顏柳,已經很少見到晉書的意趣,隻留下晉書運筆的技術了。初唐三傑臨摹的《蘭亭序》以及他們一定竭力臨摹的晉書,大多是“遵命”書法。從李世民留下的字跡看,他雖好二王,但全不解二王書法寫自己的情趣。圍著他轉的兩朝故人如歐陽詢,後來的虞世南褚遂良等,揣測著聖意地寫。
什麽叫好字?要有筆法的熟練掌握,要有智永那水準的對字的把握力。在此之上,寫出與自己審美趣味很搭的字跡。所見到的像《十七帖》《喪亂帖》等,正是。
唐書,也好,但多了修飾,小情節,小細節過多。張旭狂草,全是醉意?《祭侄文稿》,悲憤如斯,仍有不忘筆法的書法家風範之嫌;杜牧《張好好詩》,好筆法,字也好,但一副發表相;唐玄宗的《鶺鴒頌》,除了貴氣,見不到他究竟怎麽看怎麽想。字如其人,到了唐朝,漸行漸遠。字體近於“天下為公”。這其實是書法審美的退步。
這種寫公家字的風,整個宋也沒全扭過來。蘇東坡,五成以上的公家字體;黃庭堅,是在柳字基礎之上扭;蔡卞,公文體;瘦金體,是寫煩了一個味的公家字,換個樣子寫公家字。就米芾不信邪,刷自己的審美。明末清初清初,才見到專注個人意趣的字跡,王鐸,劉墉,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
民國的於右任,其實寫的是公眾字體,做一副什麽不在乎相,眼睛盯著別人覺得好看不好看。黃賓鴻寫自己的審美,溥雷也是,魯迅也是。他們的字,字如其人,好學問,好審美,好技術。
解放後的書家,像是漸失判斷公私的能力,毛澤東的山大王字體居然讓學者膜拜;舒同那樣的標語體,啟功那樣的大字報體,沈鵬那樣的做作書體,近來的崔柏寒玩字弄墨,居然得勢。審美沒了真心,就成了廣場舞,不看尚有清靜,看王爾齡,範曾,台灣的那幾位依葫蘆畫瓢的什麽什麽的字,就是找添堵。
用書法找點美感,找點自己認識的美感,像晉書那樣,多好!唐之後,很少見到了。
二
魯迅到了日本,驚歎:晉代書法的意味到處可見。
翻日本書法史。他們學二王,很堅持,不走調。從隋唐引進的部分中,慧眼識珠,單取晉味,草書行書尤。一片假名,看還來和《十七帖》一樣一樣的。這眼光真厲害,一眼就把漢字書法最好的給看到了。
晉書,便捷於寫,筆法純粹:撚管。字是用來寫的,不是用來秀的的字品質,堅實,明了。至唐,添了提按頓。日本人卻從中清理出晉書的原樣,假名的創立,將晉書法的魂和形都保留了下來。
用晉法,是寫字。筆法就是用來方便寫出好看易識的字。日本人有這重眼慧。他們也學唐書,但將添加的提按頓放大,理外理讓它成為裝飾,成就了現代日本書法藝術。
中國人沒這本事。孫過庭的《書譜》力用晉法,但被提按頓裝飾得難見真相。唐以後的書法,好好字不好好寫得太多。說起書法,就是搗漿糊,什麽中鋒行筆啦,屋漏痕,錐沙啦,一盆漿糊,漿糊一盆。
就書法論,漢人,小笨笨。去翻曆代楷書行書帖,氣死人。就那點事兒,搗斥好的沒幾個。瞧瞧日本人,取晉法用於日常的書寫,取唐法用來搞字的裝修,三下五除二,把中國書法的分工弄得妥妥的。井上有一的顏字,寫得比原作還好;行書,全是晉意。這樣將筆用得明明白白的人,中國人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