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記（十一）議堅持

隨記（十一）

 

曾有一段時間，詳記天天所食。回翻，讀得像又吃又喝了一次。那一段總有一年。後來就兩天記一次，一周記一次，漸漸不記了。不怪自己。重複的活，磨人。堅持，說好聽叫有毅力，就是所謂“往往有這種情形，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複，在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毛澤東語）換句話說為：耗唄，看誰耗得過誰。

 

當知青，回過頭來看，就是熬每一天，用青春和時代耗。“再教育”中最常聽到的話是：“堅持農村幹革命”，或曰“紮根農村”。這也是每一個知青最怕聽的話。可那個時代就是個以“你最不願意幹的事，非要你幹”為特色。於是，逼著知靑產生了“堅持”的特征，即特能熬，真能耗。

 

許多許多，被熬幹了，耗盡了。可周圍的大人見到，卻說“長大了”“成熟了”。聽到，真想開罵。可人家是大人，都一副“都是為你好”的慈祥樣。

 

堅持的惡劣處在：給上山下鄉坑狠了的，還想著讓別人重來一遍。所謂“再教育”，就是這麽回事：即別人待我壞，等我待起人來，我比待我壞的人更壞。

 

堅持的另一個惡劣處在：明明給“堅持”弄成了老姑娘，熬得三十剛過就有點駝背了，卻到處開“夢農場”“金色年華”的聚會，嚷著“我們是脊梁”“老三屆”怎麽怎麽。

 

“字縫裏讀出兩個字來：吃人”。原來，那是帝王將相，隻咬三寸。剩下，啃得最多的，就是這些大人和這些到處開聚會的人。

 

回顧，在“堅持”裏的熬過的日子，耗掉的歲月，占了大半的年紀。毫無指望的重複鋤草，日複一日地臨《雷鋒日記字帖》，每天吃同樣的齁人的醃蘿卜條….聽大小書記做報告，寫文章的開頭總是“在當前一片大好形勢下”，多少年間喇叭裏要不讀報，要不樣板戲….. 

 

聽到“創新”，喜歡，才不管意義不意義，總是玩點新花樣。不斷創新，就是什麽都試試。相比之下，堅持就成了犯傻，二愣子。

 

堅持久的，往往皮厚，當然也叫皮實，總之敢不要臉。說“天下苦秦久矣！”時，並沒有發生什麽，仍是在熬和耗。揭竿而起，不是因為堅持不住，而是因為堅持的機會都不給了。所以，堅持，常常不是比耐心，“毅力”“定力”，而是比看誰皮厚，看誰敢更不要臉，更更不要臉。不信，環顧坐牢坐了十幾年的，右派當了半輩子的，在幾平米裏一家數口擠了有年頭的，從小到成年吃不飽的，一生沒洗過幾回澡的….. 他們往往有能嚇死你的一麵：完全的沒有麵孔。

 

堅持，成為美德，不是洗腦，而是營造腦癱，所謂“一樣健壯的體格，卻一樣麻木的神情”。

 

所以，記天天所食一年後，煩得不行了，就不記了。由此得了教訓：

 

持什麽，是重點。堅，就是個狀態。不變狀態，是迂；就是不變，迂腐；打死也不變，憨頭。

 

持的是什麽，得常查看。不然會變成另外一種堅，像堅核，榆木疙瘩腦袋之類。

 

堅持，很苦。遇著，能幫的，就伸把手。

 

“堅持就是勝利”這話，是又狠又壞的話，別跟著喊。遠離它。不能，也不跟著造勢。

 

一個活一幹就是十幾年，幾十年的人，防著點他。

 

“寫盡三缸水，一點像羲之”，羲之夫婦是狠角色不假；寫盡三缸水”，也不是好品質。這是家醜，卻曆代傳頌。扭曲得厲害。

 

“初心不變”，躲著點。它不是懷舊，而是“你聽我說故事，而且隻能聽我的”。須知：從來就沒有什麽“初”，和從來沒有理想的未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