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美得很。看得次數最多的片子,是越劇紅樓夢。把喜歡聽越劇《紅樓夢》,當作自己的私藏,沒人時,哼幾句“哭靈”“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很動情。
誰把漢語的抑揚頓挫砍頭去尾,磨去棱角,使成糯糯溫溫?是蘇杭話。這有點像法語之於德語。
字跡,語音,眼神的觀察,比分析“三觀”管用。一方土地養一方人不假,巧用資源,養出“江南這地方果然人文俱秀”(乾隆語,大意),才是真來斯。聽多蘇州話,會不斷地吃驚當地人聽說上審美的細和敏,精和適宜。“靈得哇”,已是天花板級的讚歎。那語境,幾分小家碧玉的詫,幾分見過精致的殷實人家的矝;“弗要麵孔”,去掉“無地自容”的自猥,透出自骨子裏的輕鄙。穿過雨,哪怕是滴答滴答的,也叫“衝”,聽起來像林妹妹說“你休要胡說!”想隨著嚴肅,卻撲哧笑出了聲。
是蘇杭話,把“要自由”“要民主”說成悄悄話的。
蘇州人吵架,當說快了的評彈聽。
寶玉“我來遲了”的黛玉靈柩前那麽大聲,是導演普通話聽多了所致。六四期間,蘇州街頭的遊行示威,口號聲都悉悉索索的。
蘇州話說“好”“衝”“還可以”,聽一回,酥一回。林妹妹指著寶玉的太陽穴說“銀樣蠟槍頭”,是千古江南之嬌集大成的納米芯片。
蘇州幾年,迷一般地找也找為什麽什麽音到了這兒就往柔裏鑽,粗魯的卷舌音一概不留,變輕咬舌尖地輕輕一吐,京腔裏第四聲的衝勁,在蘇州話裏釋放個淨光…. 的原由。沒收獲,卻愈益地迷。
把這些個唱出來,就是越劇。
越劇,怎麽唱也唱不“公”。用越劇唱《穆桂英掛帥》《武家坡》《空城計》,怎麽唱?一用蘇杭腔,一下走到“小軒窗,正梳妝”前。
蘇東坡的文學味,七成以上得益於他在杭州的歲月。這味,辛棄疾沒有,所以排列順序為蘇辛,不僅是時間先後。
不先天下之憂而憂地犯二,捋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地拎得清,是越劇大多曲目的厲害之處。不南下,哪來的竹林七賢,清流風骨。而沒他們,全像四書五經,秦漢唐宋元明清般的積極分子相,那可真是毀透了中國。越劇骨子裏是魏晉,京劇的真嘴臉是秦漢。
在蘇州,感受得到,有一種天生與公的“不粘人”氣質。真的,記憶中在那兒沒遇到過積極分子。“弄幾則小菜吃吃”的愜意,和理想誌向,天生的江楓漁火。“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王土之內,蘇杭人間,自開小灶。這不是爭來的,而是長出來的。《紅樓夢》書中的曹氏大寓意,一成越劇,著眼點全落在“剛要入港”,子鵑的丫頭戳,秦紈的女人恨,眾姐妹心照不宣的盯著大姨媽周期。這在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的地方,活得多準啊!
太熱的地方,書潮;太冷的地方,寒窗。隻會在蘇杭,才會有書香吧。襲人,多俗,可被主子睡過後的反應,都有幾分墨味,貼心不交心,更加處處小心。子鵑的識人的尖刻,非喜讀《西廂記》的主子身邊人不得;黛玉論詩文,厚不及碩博,但說到位的地方,魯迅張愛玲都引用不豫。越劇,濃濃的私家書房味。這裏,沒三國,沒馬列,沒習選,最公的書是曆代筆記,最私的旯旮處,不定有3A錄像。許多越劇紅樓夢,碧玉簪,梁山泊與祝英台中的唱腔,真的有把漢人有的那些些個小心思,小心事給天眼了。
曾在同裏甪直常熟江陰各鎮溜躂,會覺得,這“魚米之鄉”的外麵,有層隔離膜,井邊,塘前,聽得到純私,純家子婆的話語。後來讀張愛玲,不由地羨慕她會選地兒生。這兒不產生中國最好的文學,還有哪兒?而越劇,是最文學的劇種,也正因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