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麥華三和梁鼎光,是書法師徒,都以晉書為行楷之最。徒弟梁說師徒麥臨的王羲之,得了神韻。梁自己也是下大功夫臨晉代的小楷,《薦季直表》《宣示表》《黃庭經》《洛神賦十三行》。
學書法的,講書法的,都覺得,鐵棒磨成針的功夫下了,什麽都可以臨的,什麽都可以臨到亂真。
臨到亂真,是書法一境。這真可謂是神州堯舜一瞎。
《薦季直表》,明明白白的寫著由美感隸的華貴下放到楷俗的痛苦和絞著。可書法史上解釋為:留著濃鬱的由隸向楷轉化的隸書痕跡。
這真是沒心沒肺地說瞎話。
楷書成於晉,書寫漢字由此便捷了。如此而已。漢字的美感呢?由此斷崖式坍塌。
美的排列順序不是日曆;“後浪推前浪”,是重複,不是前進。共和國哪門子先進於民國?海外原創品茶小軒上的博文和《新青年》上的文章挨得上嗎?
但,世世代代在臨,在以亂真為天花板地企及。
一個深深浸在篆隸之美中的人,一下轉而去寫楷書,端而貴的篆結體,不要了;風流倜儻的隸瀟灑,丟了。這真好比要讓十八歲的女娃將連衣裙丟了,改穿大襟;披肩發換成巴巴頭。本是難受得不得了的經曆。《薦季直表》,寫出了這重難過。
這重難過,怎麽臨摹?
不臨摹這點,就是“亂真”了,究竟是誰亂了?
臨摹這點,其實是體驗“美”的下放之苦楚。
自習書法以來,見到的都是開心就好的臨摹,創新,沒見過寫出漢字審美自秦漢以降書法上山下鄉之苦楚。
也就是說,書法,沒心沒肺。
不是當了知青就知道接受再教育之荒謬的。“梁家河經驗”眼看著要替代兩萬五千裏長征,說明著,“天下苦秦久矣!”之後兩千年,這“苦”在一個水平上翻跟頭。
也不全是。譬如魏書。它很擰。向襲來的楷潮流瞪眼,表示不服。不依轉筆法,不附會嫵媚的楷體,寫自己的結字,自己的筆法。龍門石窟,看得給力,橫驟斷,豎劈立,點如鈞落,撇若純刀,一群書法漢子,像在做健美男秀。
鍾繇的《宣示表》和索靖的《出師頌》,顯然已與時俱進了。但仍能從中感到對楷俗的不適。比較《宣示表》和《黃庭經》:《宣》,愣,甚至呆。一副不知所措的窘樣。《黃》則小橋流水,飲食男女,如魚得水。
誰厚重?《宣示表》;《黃庭經》,雖未成油子兵,但油煙味已經很有些了。
《洛神賦十三行》,則純街頭擼串男女了。
字的書寫走向便利,字的美感走向上山下鄉。要做出這分辨,像是超出了炎黃子孫中的讀書人的腦容。兩千年間,篆書隸書魏書,幾個人問津?就是把它們翻出來張揚成碑學的康有為,也就是拿它說事。倒是他的女徒弟蕭嫻,用隸書當真寫,寫出了一重難得的美感。
書法有血有肉。唐重法,宋重意,明清躺平哥,一片菜色,幾星血絲。為什麽?
火藥為什麽就變成了掛鞭?指南針為什麽用去測風水?宣紙為什麽成了這兒造紙術的天花板?弄明白這些,好像有助於理解為什麽晉以降,書寫便利之外,漢人啥也不要了。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個“隨意,隨意”之外就沒有什麽的小笨笨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