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姚大力:曆史要不要服務於政治》貼
為並不在乎的一個人說句把公道話,被判腰斬,但可用宮刑替。司馬遷想活,簽字畫押受腐刑。從此,人前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倒栽蔥地活著;人後歎命苦啊。活命的辦法:著述《史記》。
蘭台令,是份Job。司馬遷做這份活,也當作活命。
“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書麵語言,有文過飾非的病症,實屬來自文章的DNA。不是司馬遷的錯。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絏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很文人矯情,很文化人饒舌。貪生怕死,說白了丟人嗎?“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這話,說得再誠懇,誰信?為什麽信?
細了看,倒是見到了一個真真卑微的人格。
這格,大約也可以說是《史記》之格。以為。
“無韻之離騷”,拔高了史記。屈原繞不過,懷石投江了;司馬遷則“活著就好”。屈原成魂。司馬遷成不了,至多是屈死的鬼。
但“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卻道出了《史記》的可珍貴處:用史寫私懷,逞個人才華。
因貪生,而作曆史工作者;因文采自戀,而作《史記》。總覺得,斯可為讀《史記》之綱。
二
蘭台令,是份活。讀司馬遷,看不到這,挺瞎。覺得。司馬遷大部分時間應在幹這份白領的office job。
在檔案館幹過。沒人在讀檔案。都在編目錄,打掃庫房,登記庫房濕度。
“退而論書策”,使成《史記》。所以,《史記》得以主以“私”意,連當朝的皇帝本紀都敢寫。
三
見到自己的女人男人和別的男人或女人眉來眼去而隱忍不發,由此加深的人世見識,非尋常尺幅能衡量;同理,見腰斬大刀而懼,受宮刑也幹之下的人生感受,不及“人生自古誰無死”的敞亮,卻往往能咀嚼出“to be or not to be “的漚至餿,發了黴,卻成了豆腐乳的滋味。
《史記》有什麽樣的研究也探不到的隱私,還有不是有學問就能明了的由這份隱私構成的糾結。因此,《史記》耐讀。以為。
四
曆史之公案,不過是司馬遷用來說盡“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由頭。就以為,這抓住了治史的根本之法。
文學之私,史學之私,都是文章之私。追索的,是獨份深刻,私下的味道。私之致極:不與任何交通。
《史記》至私的程度,至今為自己僅見。
腐刑,是將人的頭,往人至私處死按不放的壓迫。幾如性虐,常使人見到比殺戮還要凶狠的人的嘴臉的無恥樣。司馬遷由是直麵的人世,非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能說盡。抑不住的身體氣質心理,向根本想不到的方向轉變,因此而為人驚詫,恥笑,躲艾滋一樣的迥避..... 將司馬遷的史識推向人類未至的“私”處。受腐刑者千萬,寫出的,這樣寫出的,其為僅見。
譬如,《史記》哪一章,都有出奇的冷靜。體會久一點這冷靜,會覺得寂寥,掉進靈魂的黑洞。
《五帝本紀殷周本紀》,敘也殷,歎也尊。可讀完“太史公曰”,總覺得有“沒話找話說”,“湊它個十全大補”的謔。
《秦始皇本紀》,寫至嬴政個人,頗含譏諷意思,且俯瞰其襟懷的姿態,並加上一絲公知之嘲。
《漢孝武本紀》,寫得像看耍猴似的。
譬如,記複雜的人格如贏政的生母趙姬,不肯過江東的項羽,尤為狠毒的呂後,往往有在不能理解處的放過,不可理喻時的寬宥,其間透露著逾越尋常恥辱底線的形穢者的自殘,自虐;對人世間的事物發展到極致,常識往往崩潰,而正於此際,司馬遷卻墨冷筆寒地施以春秋筆法。
是筆下,哪有真實的曆史?盯著執筆的是郭沫若,還是是陳寅恪,才是正經。
和《史記》比,《唐代政治史論述初稿》之筆何其不足?在所謂底線以下苟延殘喘的人記載的曆史真實,越過科學的方法,態度,自存著一份人世人生的血腥。
五
曆史成了工作,下了班該幹嘛幹嘛,寫出的怎不《資治通鑒》?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也挺本份。
六
要問的,什麽是曆史?
千萬年形成的曆史,其實縮影在人的一生。
個人見識的質量,就是筆下口中曆史的質量。
有腰斬前的囉嗦,爾後抖露出的曆史真相,再精密的考古也不能及;
沒有看見一切的天眼。科研下的曆史,出的是論文產品。縈繞不解,不分上班下班,“記下所曆,何意誰知”,才是曆史的本意。
看清自己的真相,而不是看清曆史的真相。高華氣,紅太陽升起也帶著氣;老大悠,三反五反說出來也就那樣。沒法弄的事。
追究,追究,最終追究自己。這史,那史,終歸為認識自己的曆史。
曆史是工作,專業,才有服務誰,怎麽讓人舒坦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