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
議:
古往今來,中國有筆記野史的品位,享受著遠遠高於正統的傳統,它著實促進產生許多感受的天才和天才的感受。他們往往習慣以不經意地一瞥,一嗅裏,發覺令人震驚的觀察和意味。魯迅的雜感就是。“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就是一例。
其實雜感如針砭,隻是驚一下的功用。不可當本領倚靠的。而魯迅卻玩了一生。讀魯迅雜感多了,會像針打多了,對針入皮膚一瞬間的戳疼麻木的。
“不留餘地”“失去餘裕心”和“民族的將來”究竟有沒有瓜葛,魯迅就是習慣地一戳,和胡蘭成總也能將不能周全的事情說成美美的景願一樣,魯迅板著臉,皺著眉說;胡蘭成“天下的事,終歸一解”般好了好了地勸。一個意思,就是個沒意思;一個効果,就是沒効果。
“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議:
德國有思辯的傳統,於是有黑格爾馬克思的辯證法哲學;英美則重統計,重實例,於是有實證的哲學。中國有記野史筆記的舊習,於是有魯迅的雜感,胡蘭成的胡說。
思想成熟當是道上的黑話,溜子空子間玩得轉為衡量。換到學問,叫思想深刻,豐富,譬如雜感。這兩者,成全了這千年古國文化藝術宗教的“世景”,組就這裏的“與人生的全麵朝調和”。(胡蘭成話)
之於以思維邏輯為說理前提的世間,胡蘭成般地抖機靈,魯迅般地扯雜感,能給予最大的正經,即當作一種文學小手段,小別致,怎麽也捧不上思想的台盤。
因為,它們實在不夠。單就知識的預備論,辯論法和實證哲學那可是要通曉數理,統計等致相當水平做為預備的。胡蘭成說不上有數理知識水準吧?魯迅醫學專業的考試成績離“渣”僅一步之遙。
有“巨嬰”論。據說有五千年歲數的文明老人,到二O二一年,能想到最深的地方,便是魯迅的雜感踩到的點。腦殘乎?弱智乎?智障乎?
不去做問卷調查,輸數據等的苦話,瞥上一瞥,便“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從而把握“時代精神”,這大約可作為所有雜感的別別竅看,也可以當作它不老實的品質看。
要命的是,魯迅是認真的,老實的,是“直麵慘淡的人生的”。
每當要搧過去時,手停在半空,看到這五千歲老人的目光裏居然有童稚之萌,下不了手。
祖國,集老小一身,踹你,傷德。可請你不要耍寶了,譬如,別再來個魯迅,胡蘭成,別扯“白貓黑貓”“彎道超車”,“四大文明,就我們在”了。
“三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裏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麽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隻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議:
據說,盲人,尤為敏感於周邊的所有。不能走上正規思維之路而偏生了個靈光的腦袋,於是產生雜感。
采用的方法,用感受掃所遇人世種種。因為天生的靈光,感受的質地就優於周圍。譬如這段對“民國”的感受。
辛亥革命的失敗,無論如何不是一篇博士論文能涵蓋的;縱然有歐美思維訓練的費正清,羅素,也要劈專題做研究議論的。
魯迅一逞靈光,確實照到別人苦思冥想,左看右看也未及的地方。“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了他們的奴隸”之悟,足以驚駭到苦讀“辛亥時期土地政策調查““孫中山三民主義形成的厚始材料”的博士生,置問自己所為意義的。
當作別致的文學看,作者讀者兩不耽誤。偏偏當作很正經的思想;作者魯迅也當作思想,竟四處演說起來。
於是不免相互耽誤了。
這文思的敏捷實在迷人,表達的文采,亦然。魯迅和胡蘭成,文心的絢燦,能炫得讀者重色而輕忽其其它它。
自己,讀這段第一遍時,就記下了。每字每句縫紉機篤線樣的錐進記憶,幾十年間,無數次地拿出來用;不見大用,就當玩藝把玩。至今,仍愛不釋手。
“四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8)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嚐如此。
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議:
機敏過人,不免於耍弄,所謂“玩”“搞”。魯迅精采在於,不玩不搞。
多少本魯迅雜感裏,盛滿機敏的想法,也盛滿“我當真於自己所想”的誠懇。
靈光和思想,都有保鮮期,誠懇沒有。
胡蘭成,在這點上,不是差的一星半點。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9)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麽?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議:
以性價比的懷抱,一進近百五十年,甚至近五百年的閱讀市場,便會首選魯迅的書讀。它足料,且不假冒偽劣,費時間精力甚至茶水,值!
多少義正辭嚴痛斥假冒偽劣的網文,正是質近於渣的網上垃圾!
山寨一回魯迅的雜感:若有閱讀的市場,大約不會融網上論壇之資的。因為,它太水貨。量是大,可走流量不是閱讀的活。
如魯迅這個學醫出身的人,細數曆史如斯的文章,網上有嗎?
文思的裁剪花這般大的考量功夫,群裏圈裏,從沒見過。
曾麵對責難:“不要老是陷在魯迅胡蘭成沈從文...... 中”。好像之外,已然有了可以逛逛的書市。一圈下來,回到陷裏,踏踏實實地讀嘞!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麽,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麽?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
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麽?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麽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複著先前的運命。
議:
剛讀完胡蘭成《山河歲月。 曆朝治亂離合》。和魯迅所言,看上去兩岔,再看看,就是個一事兩麵說。最後能留下的,是魯迅當真的態度。
並非是個事情,都值得費思量的。譬如中國曆朝的周而複始。然而“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麽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所以,讀到類似的,權當欣賞智慧小遊戲,靈動靈動自己常木木的腦筋。
其實不該這樣的。網上有看不完的外國片子,又居住在“外國”。要怪思成語成口味養就.... 使就能知道那裏的事情的前三十年,致使出了中國,進了唐人街,文學城。
命!不妥也得妥妥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