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年說中國人是農人
一
下鄉第一天,安排清理豬圈。沒人教。“這有什麽不會的?!”
很權威的著作裏說,由漁獵而至農耕,是曆史一大進步。讀。不走腦子地鋤挖歲月浮出。這竟是一大進步?
沒幹過農活的馬克思,把鋤挖當作“產”,訴資本使工人至無“產”。怪他沒下放當過知青。
蕭紅寫東北農村,幾分城裏人采風的樣。屯裏的哭和笑,采集來的。隻在城鎮裏呆過的魯迅看到,新鮮得什麽似的。
胡蘭成寫農村二十四節氣,像寫江浙民俗深度遊解說詞。他沒插過水稻,沒從腿上拍掉下螞蟥過;拔了一天棉花秸子回屋,顧不上滿手血泡倒頭就睡著了,他沒經過;農閑時,讀書吧,讀什麽呢?想心思把,想什麽呢?想出去走走。門一開,風割臉。能去的地,都沒遮沒擋的。退回屋。就這樣坐到晚啊?胡蘭成筆下,何曾有!
《傷痕文學》,寫我與農村中的我。農民農村就是個托。像史鐵生的《插隊的故事》,路遙的《遙遠的清平灣》,阿城的《棋王》等。
餘華,寫農民的命運。和農民一起悲歡。觀察和體會往往超出農民的智商情商,顯出的是作家的功夫。
張愛玲的《秧歌》《赤地之戀》,寫出以城裏人的素常,被看到的鄉下人嚇懵了。
寫出中國之農的,還是賽珍珠的《大地》。
二
在吳家閘長途車站下了車。那車站,就是路邊立著的一塊牌子,很厚的灰土裏埋著隱約可見的“吳家閘”字樣。
車開走,卷起的灰塵漸逝裏,現出路兩邊的平房,壓在厚厚的灰塵下。
沿著路走出百來步,上了條大埂。說是到自己要去的知青農場,要走六七裏。
埂的一邊是石子公路,公路那邊是田。另一邊是村子,壘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的房子錯落在壓滿灰土的樹枝後麵。
農村,到了。姨媽小舅家都住鄉下,每年至少隨母親去一回。可,仍是對周圍的一切,感到驚異。
那驚異裏有自己繞不過去的憂傷。我家百米之外城牆那邊的城外,姨媽小舅家住的鄉下,形成自己的農村印象:那裏沒什麽可看,那裏麵的人說土話,都一副什麽卻不明白也說不通的懵懂樣。
卻身不由己地到了。以後就要在這裏一天天一年年甚至一輩子都要在這裏過了。眼前心裏,像一下被什麽罩住。
農,是張網。從離家百米遠的城外張開去。以前是出城,下鄉玩,農村和農民,當景物看。現在,走在大埂上,像落進網中。
這便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農”。
我的日子,在農下展開。
阡陌溝渠,間隔出了田塊。為什麽這樣間隔?想問卻沒問,遇到的都是是這樣就這樣的眼渾沌,話渾沌。
麥子棉花豆子,種多也行種少也行這田那壟。春耕秋收像風來風去,從來如此,永遠如此。
暮降,黑黑田野,死寂村莊。
農如覆,壓過來。很濃,很重。一靜下來,就見它在凶自己,“你將要在這裏呆上一輩子!” 二十還沒滿,怎麽吃得住這濃重?
三
溝挖成啥樣,沒個定規;鋤草,就是個鋤。幹農活的好把式,都蠢蠢的相。不過是能挖得久,鋤得久。回想裏,不曾覺得從那件農活裏,學到點什麽。
孔子有雲“上智下愚”,他住的地兒一定緊挨農村,不然想不到以下以愚喻農。
一個農民領隊,會在上工集結著我們麵前重複一句一聽就知道學舌的話:農業的問題是個季節的問題”,接下來,就沒個整話。
哪件農活需要教教才會?哪件農活有一定之規,不按著做不成的?倒是叫領隊為師傅的,但並不以為自己是徒弟。自己有力氣,還要他教什麽呢?
二十的村女三十的樣,三十剛出頭的領隊,走路有老頭相。近了看,沒好的吃住穿使然之外,從來不走腦的歲月鑄就的呆目滯望,古生物化石般的凝固而老相。
農使愚,愚而昧。鋤挖接著鋤挖,歇下也發起呆來,整日整月的沒什麽好學好想。回城幾天,熟人見到,“你怎麽有點像農民了?”
四
“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是忍耐著不發脾氣,不說更重的話。
列寧不忌嘴:“農民是革命的最後對象。”
春耕秋種農閑兩輪下來,好無聊!曾想成為有用的人,一下覺得自己有什麽用?幹的活,需要有用嗎?
讀過些機械化作業的描述,就會自問,不但所為可以替代,就會這般所為的自己,究竟有多少意義呢?
後來,擴大開來想,農之形成,存在得這麽普遍而廣大,長久,可見人類是多麽喜歡不走腦子地過日子。
待到勤快的人來了,麵對農,竟是這個態度:革其命,少費話。
農如棄。一年下來的工分錢,三個月的口糧都買不齊。不走腦子的活,自棄他棄之外,還有得選?
五
回憶裏,不見得鄙視,但確實不曾產生過對農的尊敬的意思。
同屋的領隊請同屋的去他家吃飯。進村就沿著繞不開的臭水溝,開了門,屋裏比姨媽家最暗的靠近灶台的地方還暗,“吃,吃”“再吃,再吃”,領隊就這句話的從開飯說到吃完。
要不,把你看個夠;要不,看都不看你一眼; 狹隘著自己的狹隘,說不得,僵著,也不要你管。
有層泥糊在彼此之間。一邊的農民,不花心思,也沒興趣去看出點什麽。另一邊的,想看,看來看去,糊裏糊塌。
從沒有一回產生過類似尊敬的意思,對遇到過的農民。還會懷疑,他們要這個嗎?
農鄙。在農裏,自卑的自,不是“自己”,是“自然”。置身其中,一種很下放甚至是下流的氛圍,圈著你。它沒有力道拉你拽你,但鞣你,叼你,絮你,讓你丁丁掛掛得不利索。
六
賽珍珠的《大地》,寫出中國的農氣。
要中國人識農如斯,做不到。農和中國,中國人,糊塌一鍋。“本質上是農民”,起碼能概括十四億中的十三億。
農民戰爭,是玩農;租庸調青苗法一條鞭土改是整農;工農聯盟,是讓農當眾出醜。
四大名著,本本棄農。一提“重農”,就是利用。
躬耕南畝,農當戲演;筆耕不輟,近於調戲農;“汗滴禾下土”,三吏三別,是憐農哭農;“分田分地真忙”是忽悠農......
洋妞賽珍珠,沒這些毛病。她麵對的是浩浩中國之農。
這農,是農字的原型農。從“晨”,一大早起幹鋤挖,所為,種莊稼。由這,出農村,誕農民。千古一貫。
《大地》裏,一片濃濃土氣淹讀。床頭田頭不分,種田人下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
賽珍珠說,這裏人是土地,土地即人。活脫出個農,活脫出個中國的農。
農,從來如此。朝代更迭,世代交替,農還是個農。
賽珍珠之“洋”氣一顯,以漁獵後代的角度觀點,由寫農村農活農民,描寫出一派中華農氣。
七
農中國。當過知青,看到了這點。聽到張明敏的“黃皮膚”“黃河”“龍的傳人”,不以為然。 中國人是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