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酥酥

和誰在一起高興,就和誰在一起,不管親人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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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 --紀念父親

(2024-06-14 14:46:39) 下一個





北京的秋天——紀念父親

                             風酥酥

北京大風中的天空純藍得不真實,從樹葉縫隙間漏出的陽光在眼前無規則地晃動著。這是哪兒?象是童年的秋天。又象是手中牽著小小的女兒那個時候的秋。更象是在夢中,懵懵懂懂,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踏著落葉的秋。

爸爸走了,就在剛才。

病房裏,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大家一一向他道別。前幾天,他還能說“回去吧,回去吧。”讓看望他的人早些離開。即使是裝了呼吸機,不能說話了,他還是擺著手,示意探視他的人們回去。現在,他默默地躺著,沒有語言,也沒有手勢。

我們推著他緩緩地走出病房,下了電梯,穿過熙攘的人群(白天院子裏擠著這麽多看病的人),慢慢地,延長著延長著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最終他還是進了醫院後麵那間,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暫棲的小屋。

爸爸,你不是說你還有三五年的時間嗎?當呼吸機插進喉管,你不能說話了,你依然頑強地睜著眼睛。在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有你對生命的渴望,有你準備戰勝病魔的決心。我在你耳邊說,堅持住!你點點頭。

可你還是走了。

三月底離開你的時候,你還是好好的,那時候一直照顧你的姐姐剛剛去瑞典。等七月底我們都回到北京時,雖然你還在澆花,還堅持鍛煉身體,清晨在陽台上,晚上看電視時都在努力做著下蹲的運動,可是你已經不笑了。我一次次地問你,爸爸你怎麽不笑了?我試穿新買的衣服,在你和媽媽麵前顯擺,並不斷地問“好不好?”你笑了,幽默了最後一句“當你的第一個觀眾是我的容幸。”

三月在北京時,我曾推心置腹地和阿姨談過“照顧老人靠的是良心”,她點了點頭。顯然她是沒有明白,她不好好給你和媽媽做飯,你們一直吃的營養品也讓她給全部斷掉。你們太老了,無法保護自己。生命對於你們來說,太脆弱了。這幾個月照料的疏忽,終於導致了你的虛弱,需要補鉀,住院時間延長,傳染上了肺炎到不治。

那是八月九日的下午五點多,北京悶熱,灰蒙蒙的天空象一團發了黴的黏糕壓在人們的頭頂。你覺得頭暈,要求去醫院。醫生初步診斷是輕微腦梗,並下了病重通知。輸液後,你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並在當晚就站在床邊鬆弛躺乏了的筋骨,還要求回家。我們都不是學醫的,不敢貿然將一九十歲的病人接回家。也許我們錯了,應該服從你的直覺。醫院能少呆就少呆,這是你去世以後,我回到加拿大才聽到的告誡。已經晚了。

從急診進入病房不久,醫生告之再補幾天鉀就可以出院了。然後你從醫院傳染了肺炎,從普通病房轉入觀察室。在你還可以說話的時候,你說讓文泉姐姐來,你要轉到阜外醫院。文泉姐姐來了,給你號了脈,開了藥,並托付了她在這個醫院的中醫朋友。阜外是胸外科,不是肺,就沒有給你轉院。好幾個朋友同學的父母都是從醫院傳染上肺炎走的,沒想到你也這樣走了。

有些藥費的報銷,受到級別的限製。我不禁想到了你那不被計算的“參加革命”的十年時間,和你在北大讀書時,影響了你一生的被捕經曆。

你是一九三一年九月被捕,一九三三年五月在“國民政府”頒布了大赦令後才被釋放,那時你不過是一名北大法學院的學生。你參加革命的時間被算成一九三九年,你一九三一年的被捕便成了你一九三九年參加革命後的汙點,讓我聯想到電影裏常用的“蒙太奇”。解放初期這事還不算事,你還能站在新中國外交前沿,一九五四年,由美國領航員領航飛過西德上空,陪同周恩來總理參加著名的日內瓦會議。

太平盛世,革命已經不需要那麽多人了。雖然你聰明,會幾國外文,對祖國懷有神聖的使命感,一九五五年,你被調離外事部門,降級,發配到外地,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控製使用了二十三年。文革中你挨鬥五十來次並被開除黨籍,至到一九七九年才被通知解除控製使用限製,撤銷降級決定。這些全都是因為那一次的被捕。

但我們還是要感激上級的聖明,雖然你曾經留學日本,並和你留日同學的友情,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你居然沒被扣上“日本特務”的帽子。反之,也許全家都挺不過文革而早早地“駕鶴西去”了。

作為子女我們很慚愧,不知道你的許多曾經。看了你二零零二年寫的回憶錄,才知道你少年時的調皮,給老師湯裏放巴豆;到娥眉山學武功,燃指供佛;晚上偷偷給巴蕉澆水,幻想有仙女出來;到圖書館偷書;往警察背上貼標語。才知道你文革前被不公證地對待。才知道,文革中你挨過五十多次鬥;聽到被開除黨級的決定後,如五雷轟頂幾乎失去知覺;才知道,你文革後帶了七年家屬工,早上班晚下班,避免碰見其他人處境尷尬。

因為在家裏,什麽時候的你都是一樣的。自己擺撲克,和別人下棋,養花兒,看書讀詩,說笑話。外麵血雨腥風,家裏是平靜的,和諧的。對孩子,這就足夠了。

父親的責任也許就是給予。給予家庭,子女,親屬,朋友,鄰居,同事。那時候,文革你也正倒黴呢,一位解放初期就解甲歸田的老部下提著一籃雞蛋來看望你,為了孩子,想讓你證明他的革命經曆。你證明了,還跑去買了當時還憑票供應的白糖肥皂和糕點,裝在他放雞蛋的籃子裏。老家的親屬,一直在接受你的資助。地震的時候,你騎著車去看孩子們,去看老朋友老鄰居。在北京的時候,我要看牙,你早起坐十幾站車提著小馬紮跑去給我掛號。在加拿大探親時,你都八十多歲了,一定要堅持天天洗碗,還炒菜,給我們做噴香的扣肉。親屬來訪,或娶妻生子你都要給錢,送東西,不論是大部份工資被扣掉的時候,還是年老體邁風燭殘年的時候,你都是在給予。雖然你一直很瘦,不是那麽強壯,但是你始終都是一棵為我們大家遮風避雨的大樹。

你永遠是自立的。九八年,你和媽媽主持了家裏的裝修,不要子女體力上經濟上的任何幫助,鄰居都說你們如此高齡還自己主持裝修該進迪尼斯大全了。今年三月份我還問你要不要大家輪流來陪你們住,你說不用,還沒有到時候。四月份你找了裝修公司裝修了一樓新補的一套房的廚房和廁所。七月底給樓下房子裝空調的人打電話說馬上就到,小阿姨人不在,鑰匙找不到,我急得不知道怎麽辦,你找出一大串鑰匙,挑出那把給我。自己又急忙穿鞋,要到樓下等裝空調的工人。我在樓上等電話,你在樓下等人,你要告訴他們安裝在什麽地方。

一樓都安置好了,就等著一心想搬下去,能隨時出門散步的你搬進去。一個月不到,你就走了。這房子,一天你都沒有住過。

你走了,留下的衣物很少,很簡單,很容易整理。你從一九四二年到二零零二年寫的七十七本日記,被你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櫃的下麵,按年頭擺放,最上層貼了一張紙條:交給某某。擺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摞你撰寫的文獻。

我知道你有遺憾,你二零零二年出版的自傳,你認為最重要的一部分,對改革開放提的意見被拿掉了三章。新浪想轉載你的自傳,書和盤都寄給了他們,陰差陽錯最終都不知道有沒有轉載成。幾年前你已經在和我們說把文獻出書,捐獻日記的事,可是我們都沒有幫上忙,沒有當成一件事去想辦法做成。總是想,兒子上了大學,以後父母有事可以長期陪伴了。兒子今年暑假上了大學了,可是你已經永遠地走了。

其實我應該能看出你在一天天老去。那時候還能到機場來給我送行,漸漸地就送到馬路邊,然後是單元的門口,今年三月底我離開的時候,你是站在家門口樓梯的最上一層。我說,七月份埃迪和我一起來看你。你說,那時我還在。

你兌現了諾言,一直等著他。這次你是躺在病床上,神誌清醒,但是由於呼吸機的原因已經不能說話了,和他揮手告別的。

兒子今年一定要回來,也許他有預感。麵對病床上的你,他哭了,後悔這麽長時間不來看望你們。他說以後每隔一年都要回來看望姥姥和奶奶。他還說,媽媽爸爸為了他們,隻能用很少的時間陪伴自己的父母。

在最後的日子裏,你流淚了。你被捆綁在呼吸機中,被剝奪了話語權,精神寄存在已經無力活動的身體裏,你覺得無能為力的悲哀。其實你已經是一名戰士。你用抗爭不公平命運的堅韌,用一世清廉,用自尊,用自立讓自己成為了一名戰士。即使已經離開了我們,你還是一名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戰士。

我們覺得幸運和驕傲,有你這樣的一位父親。

想到你,我們也要讓自己變成無論從身體還是經濟上都永遠不依賴子女的父母。想到你對親屬的關注,我們也將目光轉向一些自己不熟悉人的需要,拿起了電話,代替你給老家的親屬打過去,讓他們覺得你還在,你對他們的關心還在繼續著。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點,你上路了。在兒女已經長大,我們可以專心伺俸父母的時候,你走了。

北京的初秋,大風刮出了讓人流淚的純藍,是和多少年以前一樣的藍。陽光也是熟悉的,和多少年前的陽光一樣,閃耀的,晃動的。隻是在這個秋天裏,沒有了你。

秋,變成了我們記奠父親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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