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個沒有多少文化,一身苦命的女人,27歲守寡。那一年,她懷著我舅舅,舅舅還沒出生,她卻得到五雷轟頂的消息,她的丈夫,我外公,死了。他搞農民運動,被土匪抓去槍殺了。外公走了,舅舅成了遺腹子。從此,外婆再也沒嫁人,帶著我媽和我舅過著艱難的日子。
日本人入侵那些年,外婆帶著兩個孩子東躲西藏,有時躲進山裏幾天不敢下來,找些野果充饑。為了不讓兩個孩子跟著她受苦,她把我媽和舅舅送到大城市她孩子姑媽家,她以為,大城市一定比鄉下富裕,孩子們跟著他們的姑媽,一定不會受罪,可外婆沒想到,那個兵慌馬亂的年代,誰家都很難維持生計。姑媽也沒法,把兩個孩子送進了難民收容所,當時,我媽十三歲,我舅七歲。我媽帶著舅舅開始逃難躲日本人,外婆從此斷絕了和孩子的聯係,沒有了兩個孩子的音信。
據我媽說,外婆不知她們是死是活,幾乎每天爬到家的後山頭望著天邊哭泣,哭她的孩子,哭她的丈夫,也哭她的命運,這一哭就是九年。這九年的煎熬和盼望,直到我媽帶著她弟弟回到家。這個時候的外婆,眼睛幾乎哭瞎,以後的日子,外婆的手帕基本不離手,時常舉帕擦眼淚,她總覺得自己要流淚,實際上她的眼淚早已哭幹了。
媽媽說,外婆已有眼疾的問題了。
我是外婆唯一帶過的外孫女,由於外婆一直生活在農村,她已習慣了農村生活,不願意來城裏和我媽住,我媽隻得把我送到鄉下,讓外婆照顧我,我當時隻有一歲。由於外婆以前的經曆,除了天天哭,孤獨的守著家外,很少和別人交流,所以,她也沒法好好教我,外婆帶我到兩歲,我居然還不會說話,隻會笑,母親急了,以為我是啞巴,把我帶回了城。
以後,外婆每年進城住一段時間。
我長大懂事了,外婆也開始和我絮叨她過去的點滴生活,念叨我外公,說外公長得高大英武,聰明能幹,聲音宏亮,人未進屋聲音先到。她幾次和我說起外公被槍殺後,她洗外公的血衣,怎麽洗也洗不盡那血水。外公的血衣她也一直珍藏著。外婆每次說到這些,就會很難過,想流淚,便從口袋裏掏出小手絹擦試早已沒有了眼淚的眼睛。
外婆心地善良,性格溫和敦厚,她每年來城裏都會帶幾隻她自己養的的土雞,記得每次殺雞時,她會抓住雞翅膀,把雞從右手換到左手,環著自己的腰身給雞從後到前轉十幾圈,口中碎碎地念道:“雞啊雞啊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這是外婆殺雞前必須要做的一個儀式。
我問外婆為什麽要給雞轉圈,外婆說轉圈後雞就暈頭了,殺它它就不痛苦了。
外婆盡管沒文化,但她有一雙靈巧的手,年輕時是十裏八村都聞名的巧婦,會紡紗織布,靠此謀生,她做出來的綿衣腰帶非常漂亮,每次來我家,我都會看到她用五顏六色的彩紙剪出各種動物,花卉,樹葉等等,非常形象逼真。我的天生手巧,也許就是外婆的遺傳。
外婆唯一留下的遺物是一根她年輕時紡織的腰帶,我母親贈給了我妹妹,母親說這是外婆的織品中最簡單的一款,漂亮的都用於生計或者送人了,這個腰帶已有100多年曆史了,外婆的手藝也失傳了,這根腰帶彌為珍貴,見證歲月,見證當年民間巧婦外婆的編織手藝功底,也是珍貴的物質文化遺產了。記得我曾和外婆說過,我要學習編織腰帶,後來因讀書繁忙,一直沒有機會。在我讀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外婆去世了,她活了八十二歲。
父母考慮我的學業沒讓我回家奔喪,我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後,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無法繼承她的手藝,再也享受不到外婆給予我們的那份藝術情愛了。
外婆走了三十多年,我還時常想念她。
(外婆紡織的腰帶,這麽長的腰帶應該是那個年代的嬰兒學步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