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窩
守株待兔
我的床頭上放著一本書，它是捷克作家米蘭 . 昆德拉寫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多年以前，我在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曾經讀過它。可現在，我竟忘記了書裏所寫得內容。作者米蘭 . 昆德拉用他對生命的體驗和對人生的感悟寫成了這本故事書，我想他應該不會忘記書中的每一個情節，因為那是他的嘔心瀝血的產物。然而，對一個被生活中無數瑣事煩擾和整天忙忙碌碌的我來說，我卻會忘記這本書裏所講的細節。但當我再次打開這本書的時候，我又讀到了書中幾個主人公的感情糾葛的故事，我也漸漸地回憶起了這本書的主人和他的一些事情。
書的主人在書店裏買下這本書，應該是在此書出版後的第二年。而且也就是在同一年1994年，這本書就被主人裝進行李箱，它伴隨著書主人漂洋過海了。此後，這本書輾轉地到了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是在10年以後的事情了。那一段時間，我們正巧談論起文學和文藝創作。有一天，書主人就拿來了這本書，他把書借給我們看。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機會把這本書還給他。讀到這本書，我覺得書主人有些像書中的主人公托馬斯，更確切地說書主人的某些經曆和托馬斯有點兒像。
書主人長得高大英俊，風流倜儻，但性格中也不乏沉穩。書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他說起話來不急不緩，普通話裏略微帶著點兒他家鄉的福建口音。如果你看到書主人那雙深邃而有些憂鬱的眼睛，你會覺得他是一個多情的人?。書主人很聰明，情商也高，他打得一手好橋牌，象棋也下得出奇地好，當年在集體宿舍好像也沒有幾個人能贏過他。他喜歡看書，讀的書也是五花八門，內容龐雜。那時，他的桌子上總會放著幾本《英語世界》的雜誌。那是當時的年輕人對於出國的一種有意或無意的準備。在出國之前，同宿舍的小年輕都羨慕書主人交過的那些女孩子，她們都是各有姿色，不請自來。書主人總是像個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在最青春朝氣的時候，譜寫出一曲曲浪漫而美好的愛情歌曲。可再美好和浪漫的愛情也是稍縱即逝，他身上的那種傲氣和灑脫讓他無法認真地進入一段感情，就更不要說婚姻生活了。
我們一家出國的日子忙忙碌碌，一晃幾年過去了，我家兒子也長到了12歲。可漂泊的書主人還是形單影隻地生活在異國他鄉。因為書主人和老公是同事，老公又是一個好交朋友的熱心腸，所以一到周末老公就會親自采購和下廚，做上一大桌子可口的飯菜。然後，他就叫來書主人和我們一起共享。這樣，書主人自然成了我家的座上客，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在緊張的移民生活中偷得一日的閑暇和輕鬆。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慢慢地和書主人熟絡了起來。
說起老公和他的這位同事的相遇，還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有一次，老公去參加一個華人組織的遊行。他在大街上走著，就碰巧遇見了同在遊行隊伍中的書主人。兩個人竟然還並排比肩地走在了一起。於是，兩個人相視一笑，同時都認出了對方。當年他們雖沒在一個研究所工作，但卻都住在同一層的集體宿舍裏。後來因為出差和工作的忙碌，老公隻聽說他出國了，但具體他去了哪裏，老公也不清楚。沒想到世界會這麽小，而且事情竟這麽巧，兩個人就在大街上的遊行隊伍裏碰麵了。老朋友相見甚歡，因為有著共同的話題，回憶和夢想，他們越聊越投機，老公和書主人說好一定叫他常到家坐坐。因此，我們家一到周末，就有了這樣的一位常客。說來也是造化弄人，兩個當年的單位精英，出來後都不大得誌。一個受專業的局限，沒找到相應的工作，不得不重新走進課堂。一個身體健康出現了狀況，無法勝任緊張而繁重的工作。
據我所知書主人就像書中的托馬斯遇到了特麗莎，在美女如雲的追求者之後，在異國他鄉的落寞中，他遇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並認認真真地談了一場沒有結局的戀愛。那時候書主人因為不堪其工作的強大壓力和身體健康的每況愈下，辭去了一份穩定而薪水很好的工作。沒有家庭，沒有孩子，沒有多餘的責任和負累的書主人從來就是這麽任性地去做他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他跑去了一個包裝廠去打工，在那裏他認識了劉女士。那時候，劉女士剛剛移民過來，年輕貌美的劉女士是一位端莊優雅，風韻猶存的少婦。雖然劉女士的氣質和包裝廠裏的工作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但她為了減輕家裏的生活壓力也隻好暫時地委屈一下自己。劉女士有著深愛自己的丈夫，和一個6歲的乖巧可愛的女兒。丈夫雖然工資不高，但總算在大學裏謀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她的寶貝女兒那時正在上學前班。這是一個美滿得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家，劉女士就是這個幸福家庭的女主人。
在包裝廠裏，書主人和劉女士麵對麵地工作。兩個人一來二去，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相知相戀，四目相對時就擦出了愛情的火花。這愛情來得排山倒海，使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尤其是劉女士，為了這段愛情不惜和丈夫分居，她帶著女兒回到了父母家。戀愛中的女人，有時比男人更加勇敢，更加奮不顧身。劉女士就是這樣一個為愛可以赴湯蹈火的女人，她已經鐵了心，做好了和丈夫離婚的準備。隻要書主人肯娶她，她就會義無反顧地拋棄這個家。可書主人畢竟是一個成年男人，在愛得死去活來以後，他的被愛情衝昏了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書主人覺得他除了愛情，給不了劉女士任何經濟和物質上的東西。而且就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和經濟條件，他也給不了劉女士一個她想要的家。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承諾任何事情，對他而言他要的就隻有愛戀。但劉女士畢竟是一個6歲孩子的媽媽，她除了愛情以外，還想要一個舒適而溫暖的家。在戀愛的高燒退卻之後，生活的實際情況就清清楚楚地擺在了兩個戀人的麵前。可想而知，兩個人權衡無數遍，最終無法達成生活中的一致，他們被殘酷的現實所打敗，盲目相愛的兩個人在愛情麵前投降了。最後的結果，劉女士又回到了她老公的身邊，那個大度而理智的男人最終重新接納了她。劉女士帶著滿身心的傷痛離開了她曾經一心一意地愛著的那個男人，一個為愛掏心掏肺，準備舍棄一切的女人，做了一場風花雪夜的愛情之夢。這夢來得轟轟烈烈，猝不及防，醒來後卻是一場空。人們常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這話一點兒不假。劉女士的真情付出，換回的就隻有那曾經有過的愛情結晶在子宮裏的印記。
書主人還是那樣地侃侃而談，但是他的眼神似乎更加地深邃，他的神情也更加地憂鬱。和以前比較，他整個人顯得更孤獨，更凝重。書主人幾乎被這段感情徹底地打垮，他閉門自學了日語和韓文，並且還嚐試著寫一些科幻小說。由於他的肌無力症日趨嚴重，醫院又給不出確切的診斷結果，這使他開始出現了焦慮和煩躁的精神狀況，更嚴重的是他還出現了幻覺和幻聽，他的這種健康狀況使我又擔心又害怕。那時，我家裏出現了巨大的變故，自己整個人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對於這樣的一位老朋友，我也是愛莫能助。有一天，書主人興高采烈地來到我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天南地北地和我聊天，我知道他是想逗我開心。我做好晚飯，照樣留他在家裏吃完飯。
“今天我可以住在這裏嗎？” 他問得有點兒突如其來地莫名其妙。
“不好。我最近晚上都睡不好覺，頭疼。” 我斬釘截鐵地回絕。
“沒關係，我可以給你講講故事。” 他天真而冒失地堅持著。
“你還是回去吧。” 我再一次冷冰冰地拒絕了他。
他悻悻地站起身，準備離開，我送他下樓。在去汽車站的路上，我們兩個都各自想著心事，沉默得沒有說話。在公共汽車站等車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無比地漫長而尷尬。公共汽車終於進站了，我目送他上了車，他再也沒有回頭看我。我向著那個背影朝朝手，希望他多多地保重。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他對我說的話，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告訴我，有人竊取了他的文章，他在網上看到了，並且掌握了證據。他還說，他被警察盯上了，作為恐怖分子他被禁止回國。他甚至還說，他上次打碎了樓道裏的燈，鄰居叫來了警察。
“你為什麽要打碎樓道裏的燈？” 我奇怪地問。
“我看它向我眨眼睛，心裏很煩躁。”
聽了這話，我周身好似汗毛豎立，心裏感到有些膽戰心驚。
“大姐，我哥哥就拜托你多多照顧了。” 這是他妹妹殷切而誠摯的話語，越洋電話從千裏之外他的家鄉打來。我知道他的雙親早亡，隻有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妹妹已經成家立業，哥哥卻還是孑然一身。隻是妹妹的這份囑托，對於我，太過沉重。
那時，我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團糟，根本無暇顧忌到他。等我想起他來的時候，才發覺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我聯係了。在周末的一天，你特意跑去他新搬的住所，通過鄰居好不容易打聽到他住的地方。當我敲他房門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是惶恐不安的，因為我不知道怎樣麵對這位曾經的老朋友。沒有人應聲，他不在家，其實這正是我想要麵對的結果。我匆匆地在門上留下了一張字條，意思是告訴他看到我的留言後盡快地和我取得聯係，因為我換了一個新的電話號碼。
睹物思人，書主人一直沒有打過電話給我，從那次在汽車站告別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搬家的時候，曾經丟掉了兩三箱子書，可就無意間留下了這本書直到今天。
現在這本書在我的手上，不沉。可書主人是否也無法承受這生命中之輕？我當我又讀到主人公托馬斯的故事的時候，不知道書主人在哪裏？他一切可否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