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寫了篇拙文回憶中學時代物理課承教於一對伉儷恩師的故事,遺憾的是寫在了倆位老師都辭世之後,沒法在他(她)們生前就與之分享這些難忘的經曆。吸取教訓,這次勤快一點,早些寫下另段回憶,獻給高中一直教我數學的陶公美老師。
我讀高中正值文革剛結束,那時隻讀兩年。學校為高考考量,在我們同年級的四個班讀完第一年後 ,又進行了一次分班,把衝高考希望大些的集中到了一班,陶老師在高一和高二時一直擔任著一班的數學教學,高二時他還擔任了這重點班的班主任,可見學校領導們對他的教學水平和鼓勵鞭策學生的能力都深具信心。那個年代每個高二年級老師的教學和管理或許都大同小異,套用篡改托爾斯泰描述家庭的那句話形容一下:複習應考的過程都是相似的,沿途經曆的故事卻各有各的不同。我本文要講述的就是以陶老師為主角的一個故事,他關鍵時候的決定對我後來漫長的人生都有極大影響。
一九七八應是中國教育和科技上最彪炳史冊的一年,文革後恢複高考的頭兩級大學生都在這一年入學。徐遲年初的《哥德巴赫猜想》報告文學影響也很大,莘莘學子們都以陳景潤為自己的人生楷模,全國形成了向科技進軍的熱潮。順應這樣的形勢,我們縣的教育局七八年秋天決定舉辦第一次全縣範圍的數學競賽,分為高中和初中兩個組,組隊參賽的既有縣城的兩所中學,也有象我母校這樣的十來個區級鄉鎮中學。競賽前一天,陶老師和初中部的一位老師帶領我們學校兩個組的七、八位學生來到區鎮的停車場上,計劃乘坐公交車去縣城參賽。等了一會車,就傳來了不好的消息:通往縣城公路的中間有一段山體塌方,這樣我們當時能靠交通工具去縣城的唯一方式就沒了,而從區鎮去縣城的公路裏程大概有一百裏左右,麵臨這樣沒車可乘的困境,通常的作法肯定就放棄參賽了,無論對學校領導還是縣教育局要解釋缺席參賽,無車可坐都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們學生也打算心安理得地放棄了,但這時陶老師作了個出乎意料的重要決定:步行去縣城參賽!當時我們這十來人的隊伍要想繼續參賽的話,靠步行長途跋涉也隻能是唯一的選擇,但陶老師說出這樣的主意後,我仍覺得很驚詫甚至內心還有些抵觸和不情願,畢竟那麽遠的步行已是我此前走過最遠路程的三倍左右,但老師作出了決定,我們學生肯定都隻能服從。於是我們又從區鎮的停車場往回走三裏多路退回到中學,從中學背後抄小路走一大段山路,再去接公路,沿著走完後一半去縣城的路程,這樣比直接一直沿公路走要少十來裏路程。記得那天陶老師和初中部的另一位老師帶著我們七八個學生從母校中學出發時大約是下午一點左右,我們就那樣一直走了八九十裏路,抵達縣城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鍾,當時那疲累的感覺應是這大半人生中最記憶深刻的一次:蹲下去後就感覺站不起來了!到縣城那麽晚還得就近找家旅館歇息,不幸的是那家旅館已無足夠的床位服務我們這一行十來人,必須倆倆拚床,我在學生中體型較瘦小,那晚被安排和成年人的陶老師擠在一張床上,走了一天路後疲憊至極,估計也沒仔細地好好洗腳就睡了,也不知那晚我的臭腳把陶老師熏到什麽程度,但估計他為了我們在第二天的競賽中取得好成績,我的腳再臭他也能忍吧!
和長途跋涉去參賽這艱難的過程不同,第二天的考試卻很順利,結果也出乎意料的好:我以90分的成績取得了高中部幾十位參賽學生的第二名,前一天的萬般辛苦似乎得到了回報!其實幾十年後再回頭看看,文革剛結束後的中學課程內容好簡單。我記得當時考完下場後很快就省悟到錯了一道跟圓錐形有關的幾何題。圓錐形的一維變量有斜邊長,底圓半徑,底圓周長及圓錐的高度,二維變量有底麵麵積和圓錐側麵麵積,三維變量隻有圓錐的體積,在所有這些變量中,知道了幾個要算出另外幾個並非難事,最關鍵的是要懂得圓錐側麵展開以後是扇形,而我們以前的作業和考試都沒碰過和練習類似這般的圓錐形幾何題。競賽那天不知是考試時間快完了來不及仔細斟酌一下,也或因潛意識裏的錯誤直覺又懶得動腦筋,竟稀裏糊塗地把圓錐麵展開以後的形狀簡單地當成了三角形處理,現在想起來真感覺自己當時有點腦殘!這種四十多年前的高中數學競賽題放到現在估計也就是初中低年級的內容,也說明時代的進步和知識的深化和演進,現在的高中畢業班要掌握的數學課程複雜和難度應遠非我們那個年代可比吧!錯掉的這道簡單題目時常帶給自己對少時青澀粗糙的反省,篡改一句名詩來表述一下這"弊錯自珍"的心態:此題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卻惘然!再說幾句這次競賽的獎品:除了幾本數學書外,還有個計算尺。這種利用了對數原理而造的簡易計算工具對那時剛學了對數不久的我算很新奇之物,一直珍藏了多年!更先進的計算器幾年後才普及,但在一九七八年還極少,那時候在大城市可能也算稀罕之物,我們偏遠小縣的數學競賽當時選擇了數學書籍和計算尺作獎品也算很有意義。
高中同學微信群六年前建立時,和同學回憶起這次步行八九十裏去縣城參加數學競賽的艱難過程後,有感而發篡改蘇東坡的詩詞寫了下麵這首照片上的打油詩,背景照片就是我的中學母校,我在這裏度過了少年時代最難忘的五年,遺憾的是因修建三峽工程學校早已永沉江底,現在要訪古懷舊已無跡可尋,隻能用北島有首詩寫的那樣來自我寬慰:"一切都是煙雲…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我在母校中學的幾年雖然成績也還不錯,考試在班級內常能進入前幾名,但山外青山樓外樓,沒有去參加這次縣裏數學競賽的話,隻會繼續局限在本校內而夜郎自大,今後真的看到山外青山而蒙受挫折時或會一蹶不振。有道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那次陶老師力主要帶我們步行長途跋涉也要去參賽的意義或許就在於此: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下爭取給自己的學生建立自信心,萬一考試結果不好我們這農村中學也不會失去什麽榮譽,而考得好的話不隻贏得一次競賽的榮譽,甚至也對以後漫長人生所麵臨的各種考試都有意義!國內這些年的教育大躍進已進入博士滿街走的時代,但對幾十年前那些八十年代頭幾年的大學畢業生,考研和讀博競爭還是十分激烈的,而我能在每個重大的人生關口無往不利,相信肯定與陶老師帶我去參加了這次成功的數學競賽而建立起的自信有關。做科學證明題時有種方法叫數學歸納法,就是先驗證在第一步n=0的原初狀態時結果成立,然後假設在第n=k步時結果也為真,再證明在第n=k+1步時結果正確就行了。把這數學歸納法應用到人生曆程上,感覺我在中學初、高中幾年學習一直還不差就象驗證了n=0,1,2、、、的一些初始狀態時結果成立;而陶老師帶我去參加的這次數學競賽就象驗證了(而不隻是假設!)狀態大幅跳躍到n=k步時結果也為真,這對我要去證明在人生的n=k+1,k+2,、、、、等步時的結果也為真就潛意識裏有了極大的信心 。
象那次全縣範圍的數學競賽估計在我們縣後來辦得很少了,因為教育體製很快改革,區級中學的學生初中畢業經過考試可直接去最好的縣城中學升高中,此後在鄉鎮中學讀書的高中生可能再難於同享受更豐厚教學資源的縣教育局嫡係縣城中學學生競爭。雖然學校與學校的不平等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現象,比如美國的中學也有名校和普通學校,私立和公立之分,而國內城、鄉中學的資源差異和大城市分學區及本地和外來的不同戶口等級森嚴地就讀帶來的差別也同樣顯著。中、美的教育除在各自的學校體係內存在類似的不平等外,教育學生的整體大思維似也明顯不同,簡而言之,美國的老師對學生多以表揚為主,中國的老師則多有批評。美國老師通常會對任何學生的閃光點不吝辭藻地大加褒揚,象"你是最好的!","你幹得真漂亮!"這樣的話美國的老師會隨時掛在嘴邊,他(她)們似乎寧可表揚錯了,也不願少一個對社會有用、富有創造力的人才被埋沒。這樣的教育風格有利於所有學生在校時就知道自己何所擅長,離開校園後充滿自信,把被老師經常表揚過的各種優點發揚光大,服務於社會。中國教育標的似乎主要是想把學生訓練成要遵紀守法的順民,所以老師們一般不放過學生的每一個錯誤進行批評,寧可批評錯了,也不願將來多一個社會上的不安定因素。我們那個年代最常唱的一首歌的主要歌詞是這樣的:"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願做革命的螺絲釘,集體主義思想放光芒、、、", 沒有老師,估計也不會有老師敢這樣告訴我們:"你們將來是不需要對某位個人或某一組織效忠的,你們要忠於的是科學和真理,除非你們將來長大以後準備混黑社會,才無論對錯也須不分青紅皂白地愚忠!"這樣經年累月把人往"革命螺絲釘"的方向培訓,人的個性和棱角被磨掉了,想象力和創造性也喪失不少,離開校門時的自信心可能也所剩無幾,更不用說還會有多少比例的學生會保有那種"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的豪邁情懷。但估計美國這種教育方式下的學生們老被教師灌輸"你是最好的"這樣表揚迷魂湯之後,走出校園時懷有"舍我其誰"氣概的學生比例要高很多吧!本寫回憶,卻跑題快變成教育比較了,就此打住,也希望不同意我觀點的網友們輕輕拍磚。再說幾句感謝師恩的話:衷心感謝陶老師那次沒有選擇放棄,而是帶我們艱苦跋涉去參加了數學競賽,讓我在中學畢業邁出校門前大幅提升了自信心。最後以我們高中班的畢業照來結束本篇拙文,第四排最右邊的高立者就是陶老師,第三排中間著白衫者為本人。
謹以此文回憶高中階段的一段難忘經曆。中學畢業已四十多年,陶老師今年也已八十多歲,遙祝恩師幸福快樂、健康長壽!
1978年,我們縣裏成立高中,全縣學子統一考試按照成績擇優錄取。
昨天微信裏,一同學說也有鄉下的同學考試了,卻因為沒有湊足學費而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