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為什麽?喬治的故事
認識喬治大約是十年前。那個時候他就是經理。帶著一個六七個人的小組。負責一個方麵產品的技術支持。如今他仍舊是經理。仍舊管著六七個人。組員也基本還是那一批人。大部分和他一樣,到了數日子準備退休的年齡。
我有過好奇。像喬治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朝九晚五做著同樣的事,處理著重複的問題,任憑公司的結構和外麵的世界如何變化,似乎都與他無關。對他來說,工作,純粹是一個為謀生而必須執行的機械操作,或者是一種填補本來空虛的時間的內容?又或者,是一種“習慣就是幸福”的表現?
疫情之前,在辦公室聊天的時候,喬治常常自嘲地說些家裏的尷尬事兒。說到有一次他因為躲懶沒有給院子剪草,結果被老婆關到了地下室裏。弄得他下班不敢回家怕又被關起來。有同事說,要不就說你加班,然後咱們一起出去吃一頓,等她睡了再回家。他忙說:“好主意!但我太太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鬧離婚!”
說後麵這句話的時候他特意壓低嗓音,好像他太太就在隔壁怕她聽到。我們都哄笑起來。他則發出努力想要忍住卻根本無法控製的悶笑。整個臉都憋得紅了。眼睛被笑得像是要哭出來的肌肉擠得完全看不見。他好不容易才在喘息中停下來,摘下眼鏡,一邊搖頭一邊擦一擦眼角笑出來的淚。
疫情期間,因為不能在辦公室碰麵,和他在工作上又沒多少交集,有一陣子沒有他的消息。忽然有一天,聽同事說他太太剛染急病不治,不幸去世了。
一年後再去辦公室上班的時候,我發現,他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仿佛一年前被突然而至的悲慟占領的所有感受和表情,都一直凝固在他身上,彌漫在他絕大部分時間關閉的辦公室裏。
又過了兩年。前些天,因為公司新的強製回辦公室上班的政策,我去辦公室更多了。經常會碰到他。他已經把辦公室的門打開,也恢複了一些從前的開朗和幽默。
有次在他的辦公室裏,聊些天南海北的事兒。他說起電影《F1》。說起退休以後想賣了房子坐火車遊曆東西南北;說起他再也不想去打理院子,再也不需要去拔任何一根野草。他幾乎又要為自己的玩笑而忍俊不禁地悶笑的時候,忽然停下來,那雙眼睛那張臉瞬間變得極為肅穆。
頓了一下,他說:“你知道,我是真的不能一個人一天到晚呆在那個房子裏。我會瘋掉的。莎莉,我太太,我們認識四十多年,結婚在一起三十多年。現在,她不在了。我呆在那個房子裏的每一分鍾,我都能感到,她不在了。以前我怕她在身邊的時候數落我。現在,她不在了。沒有她數落我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低下頭,努力地控製著自己,忍住淚水的衝動和幾乎要顫抖的聲音。
“我每天來上班工作,來辦公室,為什麽?是為這個半死不活的公司?不可能!為這點可憐的薪水?我不需要!我來這裏,隻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可以讓我暫時離開那種悲痛欲絕的地方。那種感覺,那種感覺。。。你知道,我不想它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說到後來他抬起了頭。我看到一個經曆過絕望和無助的男人的眼神,充滿著悲傷過後留下的對過去的思念和幽怨;幾乎像一個還在讀初中卻被遺棄的男孩,第一次委屈地將心底裏的脆弱和真情表露出來。
或許,看似重複和枯燥的工作,正應為它的經年不變,給予打工人在漫長的人生路中一個情感的避難所,一個從無可奈何的悲歡離合裏暫時脫離出來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