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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塔的城堡和花園 (下)

(2024-03-29 13:34:06) 下一個

失去諾爾城堡的薇塔一直想找到一個可以做為“家”的定居之地。在一次訪友時,朋友介紹附近有一處廢棄農場在出售。當薇塔看到那個用紅磚砌成的塔樓,一下就愛上了這裏,這個塔樓是伊麗莎白一世時期保留下來,寥寥無幾的古董建築之一。

西辛赫斯特城堡花園 (Sissinghurst Castle Garden) 始建於十六世紀中期,和薇塔祖宅叫 house, 實則是 castle 不同,這裏名曰 castle, 其實並非是城堡,這個名字的來曆和一段曆史有關。在十八世紀英法七年戰爭期間,這裏被租賃給政府用於關押法國被俘海軍士兵,最多時曾關押了3000來人,被認為是當時條件最惡劣的戰俘營。

以法國人的浪漫天性,被俘士兵們在同國內親屬通信時,戲虐地自嘲說自己住的是城堡。 從此西辛赫斯特的城堡之名就被傳開了。戰爭結束後,被關押的戰俘在慶祝獲得自由的當晚,一把火把這裏幾近燒光,隻留下了這座塔樓。至今塔樓三層牆壁上,當年戰俘刻寫的字句還隱約可見。塔樓旁邊的穀倉,在二戰期間曾被薇塔夫婦捐獻出來改作救治受傷士兵的醫院。

 

西辛赫斯特的塔樓,薇塔的書房在這裏的第二層。

對這裏一見鍾情的薇塔,建議丈夫買下它。有著學者派頭的哈羅德在對這個農場的曆史進行一番考證後,發現這裏離薇塔祖宅諾爾城堡隻有二十五英裏,它的第一任主人Sir John Baker的女兒嫁給了薇塔的祖先,多塞特子爵Thomas Sackville。因此這裏也算是薇塔的祖宅了。

夫妻倆於1930年買下了這個農場,彼時這裏隻有殘垣斷壁, 沒水沒電,夫妻倆都明白買下這個家,就意味著需要再花雙倍的錢重建,實在不值。但是丈夫哈羅德明白薇塔早已心有所屬。哈羅德在繁忙的議會工作之餘,親曆親為進行修建。他書房裏的一麵牆就是他親自用廢舊地板木條修整的。

因為有了和諾爾城堡的這層淵源,薇塔更加喜歡西辛赫斯特。她請畫家複製了幾幅收藏於諾爾城堡祖宅的畫,陳列在客廳,書房以及她的臥室。在裝修她的臥室時,她特意要求其中的一麵牆,保留原始的紅磚,不抹灰和塗刷,皆因她兒時在諾爾祖宅裏的臥室就是這樣的牆壁。

塔樓內薇塔書房內景

他們夫妻二人有著共同的愛好,讀書、寫作、園藝。在西辛赫斯特他們擁有上萬冊藏書,無論是客廳,還是各自的書房,滿牆都被書架占據著。他們倆又是天生的園藝家,哈羅德負責構圖,他喜歡筆直、簡潔的線條,薇塔在丈夫勾勒的框架裏用各色花木點綴上色彩,夫妻合璧打造了日後名聲鵲起的西辛赫斯特花園。英國曆史上第一位女性職業記者、編輯、專欄作家 Anne Scott-James 認為這裏的玫瑰在當時是 finest in the world。可惜我們到訪時因季節原因,沒見到玫瑰。

花園一角

薇塔和丈夫哈羅德都是雙性戀, 他們之間的感情微妙、複雜卻又始終貫穿著互愛。哈羅德為了薇塔放棄了大好的外交前程,隻因她厭倦了跟他出使各國,東奔西跑的生活;明知是費錢費力的一樁買賣,可還是無條件地買下西辛赫斯特城堡,隻因為那裏可以給失去祖宅的妻子帶來慰籍。兩人奉行開放式婚姻,各自擁有自己的同性戀人,但同時又維持著穩定的婚姻。

這種開放的風氣在那個年代裏並非不尋常。隨著機械革命給人們帶來的物質生活的高速發展的同時,人們精神上是活躍的,不加束縛的。女性追求平等的意識開始高漲,同時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因,人們對於生命的思考,讓他們藐視世俗的眼光,追隨內心。因此開放婚姻,極大限度的相互理解,在當時知識分子階層中甚是平常。弗吉尼亞伍爾夫也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伍爾夫比薇塔大十歲,她們的愛情主要發生在在1925-35這十年。她們之間有著大量的書信往來,直到伍爾夫1941年3月28日投水自盡 (寫到這個日期,忽然意識到,昨天發此文上篇,恰是她的83周年忌日,這真是個巧合),她們之間的通信從沒間斷過。作家在情感豐沛的時候,也往往是靈感和創作衝動最猛烈的時候。兩個有才華的人,碰撞出的心靈火花是能夠燎原的。據說《到燈塔去》就是伍爾夫在薇塔去歐洲大陸旅行時,為了疏解對她思念,埋頭創作而成。伍爾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奧蘭多》,就是薇塔給她帶來的靈感,被譽為世界上最長的情書。伍爾夫曾坦言 “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薇塔就是因為擁有這樣的體質,從而吸引了伍爾夫的吧。

作為中產階級出身的伍爾夫對於皇家貴族是不屑的,她曾拒絕皇家為她授勳,但是貴族出身的薇塔,以她女性覺醒意識,文學才華以及對大自然的熱愛,吸引著伍爾夫。她們之間的愛情自然而然地發生,十年後又瓜熟蒂落般轉化為友情。

西辛赫斯特的會客廳

伍爾夫曾兩次造訪西辛赫斯特,在上圖的會客室裏與他們夫婦暢談。薇塔為了在經濟上幫助伍爾夫,曾把自己的作品交給伍爾夫夫婦創辦的 Hogarth Press 出版。她給與伍爾夫很高的評價:“... I always thought her genius led her by short cuts to some essential point which everybody else had missed. She did not walk there; she sprang… she and Coelridge both seem to me to combine the unusually mixed ingredients of genius and intellect, the wild, fantastic, intuitive genius on the one hand, and the cold reasoning intellect on the other.”

薇塔的丈夫哈羅德對她們之間的感情至始至終是知曉和理解,甚至是支持的,他們夫妻近五十年的婚姻裏,他對薇塔的愛一直沒有改變,倒是薇塔在年輕時曾經和同性戀人Violet Trefusis私奔法國,可是最後還是跟著苦苦追來的哈羅德返回了英國。和伍爾夫與丈夫的無性婚姻不同,薇塔夫婦共同生養了兩個兒子,在西辛赫斯特,他們的客廳,書房,臥室,兒子們的臥室是在四個不同的建築裏。到了晚年,哈羅德每晚都要在臥室的窗前,等著塔樓裏薇塔的書房熄燈之後,目迎她走回他們臥室所在的樓裏。

薇塔和哈羅德 (翻拍自西辛赫斯特的展覽)

薇塔1962年逝世於西辛赫斯特。她的小兒子Nigel Nicholson 在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帶鎖的皮箱,因為找不到鑰匙,他小心翼翼地切開它,裏麵裝的是薇塔未經示人的80頁手稿,是她28歲時寫的,披露了她對和她一起長大的同性戀人 Violet Trefusis 的坦率心曲。Nigel 稱其為 “懺悔”,其中講到她一度為了 Violet 幾乎要拋夫棄子。薇塔在表達了對Violet深沉真摯的愛的同時,也希望通過她對這種與眾不同的愛的刨析,給對同性戀的科學研究提供資料。

圖中就是存放手稿的皮箱 (網圖)

守護著母親留下的80頁手稿,Nigel 完成了一部探索父母婚姻的書《Portrait of a Marriage》。此書的前兩章是薇塔手稿中的文字,後三章是Nigel以父親哈羅德的視角看待這場婚姻。Nigel 很早就完成了這部書,但是他耐心地等待當事人,他父親 (1968年)和 Violet (1972年)去世以後,才於1973年出版了這本書,後來在1990年,BBC將其拍成係列短劇。

"I did not know Violet. I met her only twice, and by then she had become a galleon, no longer the pinnace of her youth, and I did not recognize in her sails the high wind which had swept my mother away […]. I did not know that Vita could love like this, had loved like this, because she would not speak of it to her son. Now that I know everything I love her more, as my father did, because she was tempted, because she was weak. She was a rebel, she was Julian [Vita’s alter ego], and though she did not know it, she fought for more than Violet. She fought for the right to love, men and women, rejecting the conventions that marriage demands exclusive love, and that women should love only men, and men only women. For this she was prepared to give up everything. Yes, she may have been mad, as she later said, but it was a magnificent folly. She may have been cruel, but it was a cruelty on a heroic scale. How can I despise the violence of such passion?"

上圖這個水邊的小木屋,是Nigel在西辛赫斯特,為自己修建的寫作的地方。在1967年他把西辛赫斯特捐獻給National Trust 以後,他和家人依然住在這裏,他本人常常在這個木屋裏讀書寫作,還不時地同來訪的遊客聊天,直至2004年去世。

薇塔作為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小姐,上流社會的社交名媛,以其風華、才學,讓眾多才子佳人拜倒榴裙下,曾經放浪形骸的她,在買下西辛赫斯特城堡以後,洗去鉛華,返璞歸真,像一個農婦一樣,一襲工裝褲,足踏雨靴,兩手泥巴辛勤耕耘九年,讓一個荒蕪殘敗的曆史遺跡得到拯救,把這裏打造成一個美麗的花園。她曾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對大自然的喜愛:我從來更傾向於上帝的藝術品,而非人類的藝術品。無論你是家財萬貫的富翁,還是身無分文的窮人,但凡上帝之作,隻要懂得欣賞,便唾手可得;人類藝術品則隻有富翁能盡收囊中。

西辛赫斯特花園就是上帝借薇塔之手為世人打造的一件藝術品。

(注:文中圖片除標明網圖外,皆為本人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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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燕麥禾兒' 的評論 : 非常感謝疏影!把時間花在閱讀這樣的文章上,才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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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禾兒一貫的鼓勵和支持!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燕麥禾兒' 的評論 : 我想,即使薇塔、哈羅德、伍爾夫今天還活著,也不能準確地評價自己的一生吧。:)薇塔和哈羅德五十年婚姻,薇塔和伍爾夫十年相戀,比較起來,還是兩性的婚姻更易於情緒的穩定,更易於心身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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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上的事情,無論同性還是異性,都是說不清的。隨著認知和經曆的積累,感情是會發生變化的,加之外界的因素,一段愛情能走多遠都是未知。隻有雙方相互有著深刻的了解,在性格秉性上能夠接受彼此,才能長久。至於情緒穩定嗎,我覺得隻有保持心情愉悅才容易做到。:)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薇塔和丈夫哈羅德都是雙性戀, 他們之間的感情微妙、複雜卻又始終貫穿著互愛”, somehow,我還覺得這種關係是真正的愛,那互相之間肉體以外的吸引力得有多強,才能維持如此的關係啊!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都太功利,反而很難有如此靈魂深處的愛,要不沒錢而貧賤夫妻白事哀,要不錢太多互相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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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蘑菇有同感,感覺他們夫妻是soulmate,放手讓彼此去外麵世界裏,以自己的方式去探索,同時也知道他們是彼此的最後的港灣,這也是一種無私的愛,隻是鑒於道德理念的約束,不易被常人接受。好在,他們那個年代經曆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物質生產力大幅提高,對社會人文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知識界普遍思想活躍,人的本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在兩性關係上是比較開放,且容易被圈子裏的人接受。其實民國時期中國的知識分子圈裏,也存在這種風氣的。 反觀現在,婚姻更像是一種交易,是用砝碼衡量過的,感情往往不是其中的首要因素。隨著AI的發展,再過一百年,估計人們都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了。 LOL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感謝疏影!把時間花在閱讀這樣的文章上,才是值得的。:)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疏影這兩篇非常精彩!對如此用心之作,我能做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拜讀。細細地閱讀之後,各種滋味湧上心頭,卻不知道如何理清點評。我想,即使薇塔、哈羅德、伍爾夫今天還活著,也不能準確地評價自己的一生吧。:)薇塔和哈羅德五十年婚姻,薇塔和伍爾夫十年相戀,比較起來,還是兩性的婚姻更易於情緒的穩定,更易於心身的健康。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薇塔和丈夫哈羅德都是雙性戀, 他們之間的感情微妙、複雜卻又始終貫穿著互愛”, somehow,我還覺得這種關係是真正的愛,那互相之間肉體以外的吸引力得有多強,才能維持如此的關係啊!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都太功利,反而很難有如此靈魂深處的愛,要不沒錢而貧賤夫妻白事哀,要不錢太多互相防著…
疏影這一篇信息量很大,很有趣,值得細細品味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弄弄說的好,錢在很多時候是催化劑,能夠錦上添花。咱們就看著富人們折騰吧。的確,維護一個大宅子太燒錢了,old money 也會吃不消的,這也是為什麽很多古宅都被捐獻或者租賃給了National Trust。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xhy' 的評論 : 也祝好運複活節快樂!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本來麵目 ;D 問好領導!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有才華的人總能找到有趣的東西,要是有錢有地位,就有更大的勝盤,這麽燒錢的城堡,得有多大的實力啊?貧窮讓我們沒有那個世界的想象力beyond my thought:)
mxhy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疏影介紹。圖片也好看,特別是第一張。。。祝長周末愉快!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好安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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