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走在農曆七月初一的黎明時分,夜色蒼茫,天地無聲,平生喜歡清靜的母親就這樣悄然地去了另一個世界,風輕月隱,山水依依,三代受她慈惜的後人在此刻陡然間進了無招無著悲哀茫然的心界。
感謝上蒼,讓我能在母親過世前兩日趕回老家,從而得以在她彌留之際再牽牽她的手,摸摸她的額頭,輕聲地在她床榻前叫娘,幫她穿好去另一個世界的新衣裳...有些遺憾的是母親因一周前腦出血引發半癱,幾無知覺,我們能感覺到她激促的呼吸,而她卻已無感我們的聲聲呼喚,握著母親有些犯涼的雙手輕揉,盼望能傳遞給她些能量,多麽希望她能回神再看我們一眼,可她已無力睜開雙眼,此情焉得文來敘,此時唯有淚沾衣...
點香燭,燒紙錢,告昭先祖,發喪親朋,我們開始遵循著老家的風俗送母親上路。和尚先生做超度,鼓手樂人弄樂音,得益於天公地母巧妙的雲雨安全,眾多鄰裏鄉親的鼎力相助,親戚朋友的傾心幫協,在痛苦中煎熬的我們一大家子總算把母親的後事順順利利的辦完,將她的骨灰安放在村中新建的公墓中,讓辛勞一生的母親在她依偎在她熟悉的山水間安息。
母親的一生在一般人看來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她身上集中那個年代客家山村婦女的諸多特征。童養媳出身的她,沒有上過一天學,一輩子都在老家的山間田頭辛勤勞作,寒來暑往地為兒為孫默默耕耘。山中的清泉見證過她年輕的身影,故鄉的明月照亮過她起早摸黑的歲月,紅紅的山茶花映襯過她秀麗的臉龐,綠綠的茶林中浮動過她采茶的靈動...風風雨雨裏滿頭青絲變成了蒼蒼白發,忙忙碌碌中身靈手巧徐變成腰彎背弓。
平凡的母親對於我家的繁衍生息卻有著極其不平凡的影響。自上世紀解放初和老爸共結連理,母親以孝順待奉不時挑三揀四的婆婆,用溫良應對時常頗有脾氣的父親,與人為善不爭不吵,吃苦耐勞不圖便宜,吃糠咽菜無怨無悔,生兒育女盡心盡力。幾十年下來將當時風雨飄搖,孤兒寡母的寥落之家演繹成兒孫滿堂,溫馨溢愛的大家庭。可以說家庭之樹的每一片新葉都是母親辛勞的結晶,每一朵花蕾都有母親慈愛的閃爍。
母親於她的兒孫就是一條淌愛的河流,她沒文化卻懂大理,知道養兒育女必須寬嚴相濟,慈愛為本。相對於父親的“嚴刑峻法”,母親對我們隻有愛的“和風細雨”。跟著母親上山下地挑柴撥草是我們兒時成長過程的必修課,雖是賣體力的苦差事,但那也是難得有跟母親一起幹活的機會,肌體疲乏內心卻有別樣的的甘甜,至今仍在腦海中有著滿滿的回憶。對我們來說,罵出不了母親的嘴,打更難聯係上母親的手。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母親總能利用她的巧手慈心因地製宜地給我們整出不是主食的美食。難忘她秋日上山挑綿柴時給我們帶回的野果,也難忘她在自留地裏種出的紫紅碩大的糯薯,忘不了她精心醃製的黃中透亮的冬瓜幹,更不用說她用客家古法製成的軟甜兼具的地瓜條....。
人生的路或遠或近,母親的愛無邊無際。時勢使然,我們長大後都蹉跎到弄鄉生地謀生,家鄉,故土,親人由近在咫尺的零距離變成了朝思夢想的奢侈品。山巒河川隔著千重萬重,時間空間難阻夢裏回家,少時的歲月總在記憶裏晃,阿媽的叮嚀不時響起在耳邊。我們難舍母親,母親又何嚐舍得她的骨肉呢?兒孫遠去,母親在勞作的同時又添加了對在他鄉跌跌撞撞的親人擔憂和掛念。勞作耗體力,思憂鎖心門,不知不覺中皺紋就爬滿了母親的額頭,印象中萬能的母親漸漸地走過了她的人生芳華。
歲月催人老,何況一生隻知付出,不知自身保養的母親呢?年輕時家境所限,能吃飽就燒高香了,老了老了,家中條件改善了,母親喝碗糖水也就滿足了,給她的錢總是積著鑚著,不舍得花也不知道怎麽花。六十幾歲的時候,因被鞭炮聲所震,聽力逐漸下降,不太聲說,她基本上聽不見。沒法正常交流,原本言語不多的母親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人來了,她跟人家笑笑,看電視,個個都是無聲劇,兒孫回家了,她拉著我們的手泣不成聲,臨走時,她總是雞嗚三更就起來跟我們燒火做飯...
耳聾腰弓,身骨萎縮,但母親依舊閑不下來,不出門一日就全身難受,山間泉響,田裏泥香才跟她神經合拍,不用種田了,她就上山撥筍做筍幹,下地撥草養家兔。每次回家,吃客家料理的紅燜兔,帶大包小包的竹筍幹就成了我們的一道風景,真真切切讓人感受"窮家亦有真風味,富賞人家那得知?”。到後來實在手腳不靈了,母親就在家門口整出一塊小方地,種蔥種菜,在母親的樸素思維裏不替人家做點事那就是反常,真有生命不息,勞作不止老一代客家女性的秉性。
再勤快的神經也難敵疾病的襲擊,母親最後的歲月飽受病痛折磨。2013年父親過世後,母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前年更因年老腿骨斷裂,在福州造接骨手術時引發心肺舊疾複發,母親曆經了一番天人交戰,以不尋常的毅力,總算在過年前從死亡的邊緣走了出來。自此以後,毋親就失去了自理能力,得益於細妹嬸嬸和哥嫂的細心照顧,母親的狀況一直在改善中,吃飯正常,氣色也逐步好轉。這期間,哥哥的孝心事親之為尤其感人,他每夜與母親同睡一房,幫助母親翻身轉折,料理母親拉屎拉尿,近五百天天天如此,夜夜少眠,就算小夥壯漢都難撐,何況年近60,白天必須上班的他呢?真是母親之愛山高水長,哥哥的孝心感天動地!
今年五六月份,看侄兒傳過來的照片,看見母親的氣色好多了,有時還能自己用湯匙吃配好的飯,坐在門前藤椅上的她經常還會被鄰居的小小孩逗得喀喀大笑。我們都覺得母親能從病痛中走過來,跟我們一起再過個十年八載的。無耐世事難料,人生無常,一個突然毋親就離開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臨走都還不能給我們留下一言半語的....
閩山青青依然,汀水悠悠如昨,望山望水卻再難見母親的身影,走在異鄉總覺得身後缺著什麽。是啊,母親走了,家鄉已不再是原來的家鄉,世界也不是過去的世界。遊離在天涯的我不再有母親的愛的牽引,生活的原點也失去了原有的清晰。母親走了,陡然間覺得自己老了,沒有父母的的世界走路都沒有了原來的穩當從容。母親走了,日月依舊心傷悲,往事已然成追憶,無言化作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