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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雨裏黃萬裏

(2018-10-06 14:52:36) 下一個

風裏雨裏黃萬裏

上世紀九零年夏天,亞太地區國際水力學交流討論會在北京飯店舉行,臨近尾聲時有一????Session時代表們自由發言,發言人被要求要在5到8分鍾內講完,那時大部分中國人英文都不太靈光,自然很少要求發言,上台表演的大部分都是老外,快結束時隻見一個大約七十歲的中國老人走近主持人旁要求發言,隻見他花白頭發,臉盤方正,穿著不怎麽合身的西裝衣庫,更為顯眼的是穿著一雙普通的運動鞋,有點象農民進城似的渾身上下看著不怎麽對勁,猛一看跟後來俄羅斯的酒鬼總統葉錄欽有幾分神似。

拿到麥克風後,他自我介紹是黃萬裏,清華大學教授,接著介紹他對中國水文研究及江河治理的看法並說三峽工程可預見的問題很多不應該上馬之類的,中方主持人可能感覺這題目比較敏感,多次催促他到時了,他愛理不理一直洋洋灑灑地講了大約二十五分鍾,最後才有些不情願地將麥克風交給下一個發言了。給人的感覺是他似乎別了憋了很久,有太多的話要說。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離看到黃萬裏教授的真身,這位在中國水利界傳奇中挾雜著異類的人物。沒想到一個清華的二彶教授,堂堂的留美博士,居然會以這樣的形象和方式出現我們的麵前,現在已將近過去三十個年頭,當時會議所有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隻有這件事還印象深刻,象刻在腦海中一樣。

要說黃萬裏可是真正的出身名門,其父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及實業家。他1937年拿到美國名校UIUC的工學博士後回國工作,做過不少工程設計規劃方麵的事情,在解放前夕已經官至國民政府的甘肅省水利局長,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四九年後他換過幾所學校,最後落腳清華,成為名校教授,如果他也象一般人一樣中規中紀,縮頭縮尾的做事,他其後的生活應該是相當滋潤且有保障的。

但黃萬裏是有鱗有角而不從大流的人,作為一滴水,他要翻卷的浪花裏,作為一粒沙,他要湍蕩在流水中。他做人遵循“不唯上,隻唯實"原則,做學問謹守"文章切忌從人後,科學切忌創新篇"的凖律。這些因素的合體在那萬眾追捧聖人,一句頂一萬句的年代被推上風口浪尖也就是自然而然順利成章之事了。

於是五十年代從黃萬裏身上出籠了兩個已經寫入曆史的重大事件。第一件是秉著"聖人出,黃河清"理念當時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巳經開工了蘇聯水利專家主持設計的三門峽水利工程,為走過場水利部還招集了70多人參加該工程規劃設計討論會,其主旨讓這幫人為該項目背書且對當時英明領袖歌高頌德一番。可是黃不裏和中國水利水電科學院青年工程師溫善章居然在這會上說修建這一工程是重大錯鋘,防洪發電效果有限,還會造成嚴重淤積下遊凊水衝刷堤岸的嚴重後果。這讓當時主持說明蘇聯專家很不開心,主辦會議的水利部極沒麵子。雖說該工程還是最後還是在眾多點頭哈腰的與會者中通過,但黃萬裏與水利部和黃委會的梁子也就結深了。

這第二件事是五七年六月黃萬裏在清華校刊上發表散文巜花從小語》,毛聖人看後龍顏震怒甩出一句“這是什麽話?”。於是人民日報牽頭在報紙上開始了對黃萬裏排山倒海的批判。他這不用引就出籠的反動教授就被劃為聖主欽點的五大右派之一,一直如影隨形地伴著他直到1980年。

荒唐可笑的是三門峽水利工程作為國慶十年獻禮工程五九年完工開始高壩蓄水發電,不到一年就在上遊嚴重淤積,在陝西渭河入黃的交口處更是嚴重,造成渭河翹尾巴現象,淹田廢地,造成陝西寶地關中平原土地鹽堿化現象。下遊河南山東也不高興,清水出庫造成堤岸衝刷,河槽加深,原來的引水工程失效。於是各省的告狀大軍紛紛湧向北京,最後官司真接到了恩來總理的上書房。當時甚至有不少人要求盡快炸毀三門峽大壩以恢複原狀而解決問題。

花巨資興建的樣榜工程居然要被炸毀,搞得當年的水利部如坐針毯,難予應付。於是又邀請各方人士商議解決之道,最後確定改變大壩運行方式,高壩蓄水發電改為低水位運行,還高價請來日本鑽孔公司把原來已封死的建築時用的排水涵洞打開以便泄洪排沙,這樣才基本解決上遊淤積,緩解了陝西對工程的巨大抵觸,不過該工程基本上是白建了,既無蓄水功能也無發電效益。應該說三門峽工程出現的問題基本上與黃萬裏的看法是一致的。照理說改建的討論會邀黃參加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水利部的做法是誰都可以邀請,就是黃萬裏不能邀請,承認黃萬裏正確那是自抽嘴巴,聰明人是不會幹的。

正因為上述兩件事黃萬裏在清華成為人見人怕的臭老九,在水利界成為人見人躲的刺蝟頭。他在接下來的二十幾年裏基本處於勞動改造和思想改造中,到密雲勞動,去鄱陽湖勞動,還被遣送去三門峽水庫挑磚頭,挖廁所。在大會上挨批鬥,小會上作檢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人生的最好年華就因為講了正確意見,寫了篇散文受盡屈辱,歧視,折磨,蹂躪,不知不覺中就已是蒼蒼白發,耄耋老人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在四人幫倒台後,黃萬裏的問題依舊遲遲難以解決,右派問題到80年才得到平反,身為清華教授,既不配辦公室,也不讓上講台。新時期眾多的水利工程上馬,也從不有人願意請他去評審,更別說給他經費做課題研究,好像黃萬裏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但黃萬裏畢竟是黃萬裏,他著手研究當時舉世矚目的三峽工程問題研究,近七十歲的老人了,依舊天天上圖書館查資料,開始上書中央強調推移質(卵石及粗沙)可能在三峽水庫引起嚴重問題,呼籲三峽工程有嚴重隱患,永不可修,但是他的上書全都石沉大海,連一番禮貌性的回複都沒有。

但時代畢竟是變化並發展了,黃萬裏及少量的水利專家反對三峽上馬的意見還是傳出來了,不少人大政協代表民主人士紛紛建言三峽工程在沒有得到適當的可行性論證之前不得上馬。水利部及長江水利委員會迫於無奈分別委托當時四大水利工程研究基地中國水利水電科學院,南京水利科學研究院,清華水利係及武漢水利電力大學開展了為期約十年模形研究,還成立由當時中國水科院院長林秉南院士為主任由眾多院士和水利界之名人士的專家評委會,應該說這些研究和評審對三峽工程的建設,運作都起到了不少的正麵促進作用。但整個過程把黃萬裏及其追隨者排除在外,做研究和評審的基本上水利部直接領導或仰賴其資金支持的單位還是給他們的結論的可信度打了不少折扣。

如今三峽工程已建成並運行近二十年,客觀地說黃萬裏所預測的問題並沒有真正出現,這應該說是國家之幸,人民之運。有三方麵的因素,其一是長江上遊四川地區因眾多農民進入城市工作在原生梄地壞境破壞的駐動力大幅降低,二是最近三十年長江上遊修建了眾多中等規模的水電工程,隨水流在河底運移的卵石和粗沙已被它們攔截,進入三峽庫區的大幅減少,三是三峽工程采取的工程排沙措施效果還是不錯的。現在有些人就又開始挑黃萬裏的刺了,說事實證明黃萬裏反對修三峽的論點是錯鋘的。其實正是因為黃萬裏的反對,三峽工程才開展了較為紮實的研究和評估,上述的因素三也基本上是這些研究的成果,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更應該感謝他。再說象三峽這樣的巨大工程,二十年的運行,還真的無法敲錘定音。作為曾經的水利人,真的希望黃萬裏先生所預測的在三峽永遠不會出現,真正是一個於國於民的造福工程。

值得慶幸的是黃萬裏先生並沒有被這些不幸擊倒,他活到了有機會重上講台的時刻,1998年清華終於批準了他重新給研究生上課,並允許他帶自己的研究生。這或許跟他有一個還算溫暖的家庭,賢淑的太太相關聯。外麵經曆再大的風雨磋砣,隻要還有家庭的港灣,心就能得到片刻休息,人就會有堅持的能量和勇氣。

2001年8月,黃萬裏教授帶著難言遺憾告別了我們這個世界,走完了他風風雨雨的90年人生曆程。即便去了另一個世界,圍繞他的事情依舊不平靜,過去貶低他的人依舊把他說得一文不值。但難以預料的是冒出一些人或許從自身的利益出發或者是想為難現今的中國當政者,開始了對黃萬裏的造神運動,黃萬裏成了水利界正義的化身,學問造稭最深的學者,似乎隻要是黃萬裏說的那就一定是正確的,不容爭辯的。俗話說過猶不及,尊重事實最重要,黃萬裏正確的東西要肯定,水利界教育界對他的處置方式也的確需要反思。但黃萬裏先生決不是神,他後期做的事情也確實是先持因反對而反對,有些先入為主之疑。

父母給他取名萬裏,本希望他鵬程萬裏,沒想到他一生卻大部分時間都活在風裏雨裏,有才難展,有誌難深,他在解放後的幾十年中堅持己見,逆流而爭,就算是碰得鼻青臉腫,滿身傷痕,也從不低頭,風雨兼程。要說學問做得最好的,就算在他水文河沙領域,他也算不上,但要說堅持自己觀點,從不畏縮這是無人能出其左右的。他心係祖國江河,魂穿夢係一往情深,他無懼個人得失,有理必爭無懼無畏。如今黃萬裏先生已離我們遠去,但長江黃河中依舊有他的生命之光閃爍,曆史風雲裏永遠留下了他的名字輝煌。

2018/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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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toyota1 回複 悄悄話 ”被要求要在5到8分鍾內講完“, 哪怕有理也應該遵守規矩, 怎麽能洋洋灑灑地講了大約二十五分鍾
大醬風度 回複 悄悄話 三峽現在不是好好地嗎 為國家提供大量的電。怎麽不對呢?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借用陳寅恪先生撰寫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的幾句獻給黃萬裏先生: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Armweak 回複 悄悄話 俺在想,如果中國人寫什麽東西,能做到力求尊重事實,那將是對改善天朝文化的很大貢獻。

黃萬裏對中國水利有貢獻,尤其是在對三門峽的論證上。在中國的社會環境下,黃萬裏剛直不阿,不阿諛奉承,實在難能可貴。不過,真理往前一步,便成了謬誤。俺看過一些有關黃先生的介紹,說他蔑視任何規章製度。八十年代初中國恢複學位製度,按照他的資格,他可以指導博士生,清華水利係也認可。當時,水利係要求每個博士生導師填寫申請表格。別人填寫了,他就是不填寫表格。所以,他一直沒有帶博士生。這怪誰呢? 依俺的經驗,如果他作為tenure-track 助理教授在美國任何一所大學任職,也象他在清華那麽表現,俺敢說,5~6年的tenure還沒到頭,他很可能就要卷起鋪蓋卷走人了。

“上世紀九零年夏天,亞太地區國際水力學交流討論會在北京飯店舉行,。。。。發言人被要求要在5到8分鍾內講完。”。。。。。“中方主持人可能感覺這題目比較敏感,多次催促他到時了,他愛理不理一直洋洋灑灑地講了大約二十五分鍾,最後才有些不情願地將麥克風交給下一個發言了。”據俺所知,在美國,無論是誰,是研究生還是工程院院士,發言都得在5到8分鍾內完成。

堅持己見,但要尊重事實。他從美國回到中國後,在黃河上遊做過幾年水利勘測。在做出“三峽不能建”的結論以前,他手裏到底有多少長江上遊的水文和泥沙(懸移質和推移質)資料? 做過了多少研究? “在圖書館查查資料”就能做出這種結論? 難道就是一種科學的態度? 是不是太草率? 三門峽工程黃先生說對了,三峽說錯了,他都是功臣? 這好象不是一種實事求是的作風吧。

在網上獲悉,黃萬裏在康乃爾拿了水文學碩士,在UIUC拿的是工程博士。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好象是偏向鐵路方麵的。
田野maomao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介紹, 他的父親是黃炎培,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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