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北京,少不得要到東四一帶的書店,有時間的話也去美術館看看。北京城現在拆的差不多了,沙灘一帶算是麵目依稀識得的少數地方之一,隨便走走就比那些新建的縣城一般的街區舒心些。
北京城裏這樣麵貌依舊的地方百未餘一了。
最近一次去是去年秋天,走的地方多了,新的老的美術館也見了不少。這裏在心中還是與眾不同。 水磨石的地麵,手工做的門依舊是五十年代的素樸。參觀是免費的,門票印刷精美,還有日期。用作同日買的書的書簽,珠聯璧合。
這天一樓的展覽是吳良鏞老師的《人居藝境》。門廳布置的比較擁擠,缺乏自然光的缺點更突出了。
進得主廳,是滿牆的大幅書法。中間是菊兒胡同工程的模型和照片。頓時有穿越時光隧道之感。 人們還在回顧這個工程嗎?
菊兒胡同工程是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時北京舊城已是頹態畢現,國家經濟困頓,這個工程也算是試圖挽舊城於既倒的諸多嚐試之一。然而當年第一次看到就不喜歡。兩三層樓圍合的空間全然不是北京傳統院落舒展寥曠的感覺,倒像是上海弄堂。 比起後來這些年的整個推平建高樓或者動機不同,然而在生於斯長於斯的北京人眼裏,五馬分屍還是白綾賜盡,都是一個死。
倒是吳老師的水彩畫讓人浮想聯翩。抗戰時父母親也是同樣在大後方讀書,家裏有一本母親的畢業紀念冊,上麵同學們在四川李莊的照片都是些一寸見方的黑白照片,曝光構圖慘不忍睹的。吳老師的畫一下把當年青春靈動的五彩世界展現出來。原來重慶歌樂山和滇南的舊日風光迤邐如此。
重慶歌樂山梯田 水彩 1945
滇西芒市 水彩 1945
就是在美國留學期間匡溪的畫也令人神往。 那時候到美國上學的國人甚少,直到七十年代中後繼無人。八十年代初張永和留學在建築師雜誌上寫到他去匡溪一遊,說吳老師留學的匡溪藝術學院學位不被美國建築專業學位協會(NAAB)承認的。嗬嗬,現在不知口無遮攔的棱角可是磨去了些。
匡溪野趣 水彩 1949
還有五十年代初的美好時光。 雪後昆明湖 水彩 1955
主廳掛書法的展牆後麵是一個光線暗淡的文字照片展廊。翻拍了幾張吳老師早期教學 的照片想回去和學長分享一下,結果俱昏朦不可識。隻有一張55年開國際建協的照片依稀可辨。上麵有當時建築界梁思成以外的一幹名人。大家都是盛年盛世,意氣風發。誰也沒料到後麵風風雨雨的二十多年。
後麵的二十多年不論學界的還是業界的,大家都是一事無成。倒是時窮節見,各人的人格導向不同的人生道路。看展覽的同一天買的書裏有朱濤的《梁思成和他的時代》,和AC雜誌2014年的華攬洪紀念專輯。 我先想到要是華,梁來設計菊兒胡同,斷不會搞成這樣。兩個人雖然都是留學在外多年,自小卻是在四合院裏長大的。一個人, 一個建築師幼年成長的環境還是很重要的。1993年兩德合並後舉辦在柏林的新國會大廈設計競賽,八百多提交方案也算是攬盡了天下英才。最終競賽結果的前六名都是柏林的建築師。誰能比他們更能每日體驗Spreebogen兩百年的如磐風雨?梁,華如果麵對今日之北京,不知當哭當笑。可憐現今北京的建築師,規劃師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梁,華二位已然眼不見心不煩了,隻有吳老師垂垂老矣見證著這一切。 與梁,華相比較,55年以後吳老師的經曆算得上是圓潤通順。幸運的沒有被推上風口。那些完好保留至今的四十年代水彩畫就是這奇跡的見證。梁的經曆不幸的多,解放後他在政治上的自我懷疑導致學術上的自我懷疑,知識分子,思想上的自我懷疑也不是什麽壞事,問題是人格上的自我作踐,讓人痛心。都說任公教子有方,看看梁思成的那些檢討,不能不讓人深深懷疑他的教育,乃至深深懷疑傳統中國的置國族於個人人格之上的倫理道德。梁的掙紮固然保住了位子,然而失去了自我。甚可哀也。
朱濤的《梁思成和他的時代》 196頁
小時候走在禮士路北口就覺得有一種走在電影畫麵中的感覺,路口四麵的連續街景和稍遠一些的兒童醫院都令人懷念,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新中國的憧憬就落在這些城市片段裏。主持這些設計的才華橫溢的華攬洪建國初期關掉自己在法國的事務所滿懷期望地回到北京一展抱負。57年以後就從總建築師降成圖書資料管理員了。到77年退休,再無建樹,回歸法國,算是歸海的先驅。然而他對現代建築的信念,對當年關於中國建築規劃的理性思考從沒有懷疑。看來他的父親華圭南的教育要直白高明的多。做一個本色的人真就那麽難嗎?八十年代以後他很希望回來繼續工作,可是國內複雜的人事終於沒有使之實現。紀念專輯上發言的人們多有當年在決策位置上的,可曾有一人幫助華實現他的夢想?
專輯上有他晚年的一張畫圖桌,其生活的拮據困頓可見。其不停的工作思考可見。生逾百歲,他始終是那樣的本色,樂於助人,積極生活。據說晚年他最喜歡的是在馬賽港口咖啡館看大海, 一生喜歡法國的音樂和爵士樂。他那時在想什麽呢?
一百年裏,受了中國的教育,又受了法國的教育,做了法國的建築師,又做了中國的建築師,滿懷激情的參加法共,參加中共,加入法國抵抗運動,被加入到中國二十年的各種運動。
激情過了,掙紮過了,一切之後,回到咖啡館,金沙白鳥,雪濤藍天,大海依然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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