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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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聞粽香

(2021-06-12 04:55:39) 下一個

抬頭看日曆,五月將近,想起端午節的事來。

端午吃什麽?雄黃酒、粽子、鹹鴨蛋。

從小到大,沒見過雄黃酒,老家的端午節早年規矩是很重的,門上掛艾葉菖蒲五彩絲線,拿手指頭蘸雄黃酒,往孩子的額頭上寫“王”字,還要劃龍船。到了我小時候,社會提倡破舊立新、移風移俗,移去了這些“舊俗”,連帶雄黃酒也移沒了。鹹鴨蛋呢,記憶裏四季常有,沒啥稀奇,與節日的關係看似不那麽緊密,到了端午,沒有特別的惦記。於是就剩下了粽子。

五月初五,日子臨近的時候,母親忙碌起來,揣著糧本和鈔票,東邊糧站買米豆,西邊菜場買粽葉。

糯米淘洗幹淨,用清水泡漲,泡好的赤豆綠豆分別放開。幹硬的蠶豆泡軟後,剝去青皮,掰成瓣,放在青邊碗裏。糯米漲滿了水份,濕淋淋的舀在筲箕裏。木桶盛滿了井水,粽葉浸在裏麵,浸一夜。那時家裏盛水的大桶小桶都是木爿做的。

粽葉從蘆葦上摘下來,帶著溝蕩的水腥,碧綠清新。母親將粽葉的芥蒂齊齊剪去,再準備一把紮底線——一種粗棉線,用三股細線搓成,是女人用來紮鞋底的。到這兒,要做的準備就都做好了。

那些天裏,街坊的空氣中漾溢著祥和氣氛,鄉鄰見麵都說跟粽子有關的話:包了沒、準備什麽餡料、誰家菜場粽葉鮮、誰家的當家人愛吃、誰家的小囡嘴刁、誰家的阿奶手巧、誰家的師母手笨……

誰家的門口水盆木桶一擺設好了,就會有人搬個凳子湊過來幫著包,幫忙的人自然是不缺的。鄰裏的女人圍坐在一起,一邊傳授包粽子的手藝,一邊細細的說娘家的舊事。這樣的日子年複一年,春去春來。

比起別人家,母親的手不算巧,母親隻會包一種“三角粽”,形體飽滿,外觀周正,見棱見角。別人包一隻粽子用兩張粽葉,母親每隻用去三張。

手巧的女人這時候總是閑不住的,哪裏有包粽子就去哪裏顯擺,手法精熟,十指翻飛,包出個小腳粽、四角粽、牛角粽……變戲法似的一個一個從手掌中丟出來。小巧玲瓏,花樣百出,串在一起像一串鈴鐺。要是同一時間街巷對麵也有一群圍觀的,兩邊一喝彩,這就有點叫板鬥技的意味了。至於粽子裏麵添加各異的配料——火腿、臘肉、蛋黃、冬菇……那是後來的事。端午節的包粽子是一場街坊小民的自娛自樂,攪動了城廂的每一條巷陌每一個院落。

誰家粽子煮熟了,先給左右鄰舍送上幾隻,請人嚐過,討回幾句誇好,是人情也是禮俗……

母親包粽子的時候,坐在竹椅上,腳下放一盆粽葉,腰裏紮著圍兜,嘴裏咬著線頭。兩張粽葉上下錯開疊在一起,兩手托住,往中間一挽,攏成一圓鬥。然後一手攥住,一手抓米抓豆往鬥裏喂,再用拇指輕輕的壓實,取一張粽葉斜斜的插在葉層間,折起來,把粽口封住。折回的粽葉沿粽體纏裹,再將嘴裏的線頭順粽子繞兩道,一頭用牙齒咬住,一頭用手拉緊。線勒緊了吃進在粽葉裏,綁紮成箍,最後打一個蝴蝶結,把線剪斷。母親一邊包著,手邊還準備一根織毛衣的竹針,不時的挑出嵌落在粽葉之間的米粒。

母親說小時候舅婆家裏包粽子是有講究的,米粒不準落到地上。舅公有一條不可觸碰的家規,就是不許家人浪費一粒糧食。母親的話影響著我,拒絕浪費成了我長大後的一種生活方式。

有時候,我也照著母親的手勢學,我包的時候兩手不協調,包好的粽子樣子難看,捉襟見肘。線紮不緊,米粒兒從葉隙間擠出來,放在母親包好的粽子一起,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常常還沒煮熟,粽葉鬆散開來,米散在鍋裏煮成了粥。即使如此,母親也從不阻止我每次跟著一起包。

粽子包好,一層一層緊實的碼在鍋裏。夜裏一家人入睡的時候,蜂窩煤的爐子上噗噗的煮著,爐門打開一道縫隙,小火慢煮一夜。早晨起來,濕熱的蒸汽裹著米豆的糯香和粽葉的清芬,彌漫一屋子……揭開鐵鍋上濕重的木蓋,夾起一隻,吹著熱氣,用指尖小心的拉開線頭,剝開粽葉,露出冒著燙氣的白粽。拿筷子插下去,挑起來,粽尖蘸著綿白糖,放在唇邊,細細咬下。香甜糍糯,順口而下……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家,每逢端午,我去華人超市買來粽葉,學著母親的樣子,腰紮圍兜,嘴咬線頭,自己動手包一鍋粽子。

異鄉的五月,時令倒轉,秋雨連綿。從超市買回的粽葉疊在塑料袋裏,枯黃發脆,如植物標本。

我坐在燈下獨自包著,外麵一片漆黑。周圍沒有家鄉節慶的喧鬧,隻有夜雨拍打窗子發出沙沙聲響……盡管已經過了饞吃粽子的年紀,盡管粽子包的仍然不那麽好看,盡管米粒仍然從粽葉間散出來,我仍然持守著這一年一度的習俗不放棄。一旦粽子煮熟,我的廚房裏仍然有一股淡淡的粽香飄逸。這裏有母親的影子,有老家的味道、兒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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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Kuku24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太好了!小時候生活簡單,對端午節的記憶就是外婆家和鄰裏各家牆上那一掛一掛的粽子。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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