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懷念沈崗同學

(2021-04-06 04:23:40) 下一個

中學的最後兩年裏,我和沈崗處得很好,這種友好關係一直延續到中學畢業以後的很多年。

沈崗和我同學的時間算來最長。最早的時候,我們在新開河小學對麵的分部就在一個班,那時叫半年級,其實相當於幼兒園的大班。後來升到小學、初高中,一直在一個班。中途,班裏不時有老同學轉走,新同學轉進來,班級換了學校,小學升初中,分了拆拆了分,沈崗和我都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當然,一起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都在一個班的還有其他同學,我知道都是誰。

沈崗這個同學有些特別之處,這一點我不說,班裏人也都知道,大家叫他“黃毛”。他先天有基因方麵的疾病,大概是那種白化病,白皮膚黃頭發。但是他的病又不是特別嚴重的,一般白化病的孩子在光亮之處睜不開眼,沈崗沒這麽嚴重,除了膚色頭發和正常人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當然在外貌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問題。在他居住的大院裏,有個叫吳希的小女生,小學一二年級時也是我們一個班的,她和沈崗同班又是鄰居,在家門口兩人見麵常為一些小事吵架,吳希罵沈崗是“什樣錦”。事後她在班裏對人解說,例舉了沈崗的醜——黃毛、麻子、豁嘴、拖鼻涕。這幾樣是確實的,沈崗都有,但他聽著嘻嘻的笑,從不生氣。

說到豁嘴,我看到沈崗上嘴唇是有一道手術縫合的疤痕,我懷疑他小時候是個兔唇,我看見做過兔唇手術的人嘴唇上都有一道那樣的疤。

想象一下,這些缺陷都集中在一張小男孩的臉上,那成啥樣了。從這個麵相上說他應該自卑才對,可是我看到的沈崗卻是一個充滿自豪的人,自我感覺特好,覺得自己很優秀。尤其是到了高中畢業的時候,社會開始流行港台文化,年輕人偷偷染起發來,黑的染成黃的。沈崗不需要染,他是一頭天然黃,他以此更加的自豪。

其實沈崗不醜,剔除了這些基因毛病,他應該是個標致的人,這一點從他弟弟妹妹身上可以證明。他妹妹也是個黃頭發,皮膚白皙,臉形圓圓的,像個瓷娃娃。弟弟是個黑頭發正常人,模樣俊朗,身高麵相很符合現在電視裏流行的少年偶像。80年代初,北京人民大會堂派人到無錫選服務員,他弟弟被選去北京,工作三年。

那時候我在北京工作,回南方出差,順道回無錫,他家裏托我給他弟弟帶東西,不外是衣服食品一類。我蹬自行車去人民大會堂把東西送去,在西門口登記,有人打電話進去,不一會他弟身穿一身黑色西裝走出來。那樣子大家可以想出來,就是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大會堂禮賓服務生的形象。

中學畢業後,我離開了家鄉,漂泊在外,回無錫的時間少了,與沈崗見麵的機會也越來越少。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麵大約是在86年前後,那時我在南大讀碩,他陪我去看望另一個同學(黃宇飛),過後就再也沒有聯係過。那時,老同學們的家大都已搬離了原來的住址,每個人都很忙碌,彼此顧不上聯係,漸漸沒了音信。後來我從境外回來,找同學聚會,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辰光,問起沈崗,有人說他已經離世。聽聞這噩耗,我大吃一驚。多年不見,往日的同學竟然已成故人,每每想起,唏噓不已。

事後我想,他的離世是命中預定的。他有基因疾病,身體裏有一隻生物鍾,時間到點就炸了,人命畢竟拗不過天。前幾年,我聽一個知情的鄰居告訴我,他的死是突發性的,他在家裏突然吐血,血從胸腔湧出,噴濺在牆上地上,待送到醫院,已經不行了。

這使我想起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每天早晨起床洗漱的時候要吐半痰盂的痰來,這是不是一種預兆?不知為什麽,這話我老是忘不了,現在我每天早起刷牙的時候也要努力的往外嘔出喉嚨裏的宿痰才舒服。

那時候班裏同學分類相聚,主要是按功課好壞來的。沈崗呢,既不算好同學也不算太後進的同學,他是一個特類,功課不算好,但也不是破壞秩序的那種刺頭,既不主動要求上進,也不滑落到打架抽煙泡女生的一類。我想這和他的家庭環境有關係,他住的那個大院是衛生係統的職工家屬宿舍,父親在醫院工作。相對來說,這種環境的家庭管教會好一些。

他有一種個性,活在自己的自由散漫裏,我行我素,軟硬不吃,有幾分雅痞的樣子。在班裏哪個圈子都不沾。他自己就有一個圈子,以他為核心,周圍有二三個死忠,都是住在他家附近的那幾個同學。那時我們去學校上課,無論是上午還是下午,一般都會提早10分鍾20分鍾到學校,然後在操場上玩一會,等待上課鈴聲。沈崗他這個圈子的人是卡著點來學校的,先一起集中在一個人的家裏玩,等到快打預備鈴了,才掐著鈴聲匆匆跑進校園來。畢業後,班裏同學散了,分成一個個小圈子。他的那個圈子一定是繼續存在的。

上麵說過,我和沈崗同學在高中的時候成為很好的朋友,但我不屬於他那個圈裏的人。在班裏我和他都喜歡畫畫,這一共同的愛好讓我們趣味相投,紮在一起。我一直認為在班裏,沈崗畫畫排第一,我排第二。我跟在他後麵學畫,他呢,跟在他院子裏一個高年級的同學後麵學,那位同學是學校裏教美術的蔣老師趙老師特別培養的苗子,他常去美術教研辦公室,大大咧咧的坐在那兒和趙老師聊天。

沈崗的這一才能在班裏出黑板報的時候有了用武之地。班裏凡在宣傳方麵有用得到的地方,他有求必應。每次出黑板報,課後把他留下來,畫報頭畫裝飾花邊,畫到天色很晚回家,沾一身粉筆灰。

那時候我盼著每周一次的美術課,但到了美術課的時候又常常很沮喪。許多時候課上不教畫畫,教寫美術字,寫宋體字黑體字。老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寫毛主席萬歲。然後給每人發一張鉛畫紙,讓大家在下麵模仿著寫。

我畫的畫很大一部分是跟沈崗學的,起先是畫在發黃的毛邊紙上,後來去文具店裏買宣紙來畫,用炭筆打底,再上墨色。我還跟他學裱畫,學會了我就在家裏把自己畫的畫都裱起來。有一次我去他家,他得意的展示給我看兩本線裝本的《芥子畫譜》,裏麵畫的都是關於草木山水的傳統畫法。記得高中快畢業的時候,學校裏辦過一次美術展,我倆的作品都被掛在上麵展出。我畫的什麽已經記不清了,一張小小的畫,掛在不起眼的邊角,與別人的畫作相比實在不算什麽,但自己看著高興,心裏激動的要命。

中學畢業之前,學校大禮堂邊上的小煤屋裏住進一位右派畫家,叫韓可原。我和沈崗在課後常常跑去,站在窗外偷看先生作畫,每看一次就回家模仿一次。那時候我們家裏的牆上掛滿了墨竹草蝦,都是從先生那裏偷學來的。

畢業的時候他畫了許多花卉奇石,裱好了當作禮物送給老師。

77年恢複高考,我在報考理科的同時還和他相約一起去報考了美術。那次行動是偷偷進行的,先去市教育局報名,再去二中參加初試。考試那天,二中的一間教室裏端正的坐一小男孩,各個考生找一角度,圍著模特寫生。幾周後初試結果張貼在二中的外牆上,我和沈崗趕去看榜。很遺憾我們都沒有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這件事我們做的很隱秘,除了我倆,沒人知道。

屈指算來,這些記憶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大半人生過去,往事如煙。今兒在網上讀新聞,讀到國內上墳踏青的圖片,車流如織。抬頭看日曆,方知清明已到。

異鄉的節令是倒轉的,此刻我家窗外秋雨連綿。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想起過去的舊人舊事,心有所動。我打開電腦,對著鍵盤敲下這些文字,做成一篇短文,清明之際,以此遙祭這位老同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杭城一丫 回複 悄悄話 真好,有點傷感
wzuo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老同學如果知道你還惦記著他,肯定很欣慰。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