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跟著婦女隊出完早工從水田裏上來的時候,太陽爬高了。村子氤氳在一股淡淡的酸腐的濕氣中,如薄霧般扯不開。這酸腐氣是從每家的豬圈糞池裏發酵出來的,經過陽光的烘烤散到空氣當中,那是一種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熟識了的村子的味道。
這是一天中最靜的時候,五更起嗷嗷的豬羊一早吃飽了安頓下來,公雞啼過最後一聲正打盹兒,有線廣播的第二次播音還沒有開始,匍匐在樹上的老蟬憋了一夜還在倒氣。隻有遠處的幾聲狗吠給這村的安靜生出一點擾動。
招娣回到了村裏,摘下頭巾,站在井台把臉洗洗,把腳腿上的泥衝幹淨。她要趕在上午廣播喇叭裏唱東方紅的時候給在田頭幹活的男人準備餉午。她像往常一樣彎下腰,挽起袖管,掬一捧井水潑向自己的臉,她不在意水淋潑在頭發上衣裳上,從她的動作幅度看,她似乎是有意的把自己弄濕的,夏天的水幹的快,格子布的襯衣沾了冰冷的井水溻濕的貼在身子上,給她帶來一陣陣涼意,也讓姑娘的身子隔著衣裳向外明顯的裸露。她在井台清洗的樣子仍然像在田裏插秧,兩腿直立,褲管卷到膝蓋處,身子彎去木桶,彎成一個發夾,一個被褲子繃緊的屁股蛋朝向天空。
招娣的身子彎成一隻發夾的時候,眼光近了地麵,看見眼前的井台上有了一雙鞋,一雙不屬於這個村子的大頭工裝鞋。她心裏一怔,順鞋往上看,就看到了來寶。
站她麵前的來寶高大削瘦。帆布工作服的衣襟忽忽的敞開,光身袒露出年輕的胸脯,兩塊胸肌間的凹溝中沁出一片津津汗水,他一手提一串水壺,另一手是一隻塑料桶子。
招娣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村裏平日沒有生人進來的,最遠的從鎮上來的幹部劉克思也是大家都認得出的,而我當然不算在例——我雖是從外麵來的,村裏已經沒有人拿我見外了,每年學校暑假我顛顛的跑來這裏過,把自己慣成個野小子,呼呼隆隆和村裏的小孩拱在一起,就像一條蝌蚪掉入一群蝌蚪裏一樣不可分辨,人一樣的黑,說話一樣的侉,一樣的赤膊,一樣的光腳,張嘴閉嘴也是一口一個村裏的流行詞“操糟”。因此來寶的出現無論從哪方麵都是一個新異。
她水樣的眼睛與來寶的眼目觸碰在一起,隻一瞬就把目光躲開了。
不知道來寶站在一旁看她已有幾時,她把濕濡的襯衣從胸口向外拉開,再抬手掠起落在額前的一縷濕發。
“我取水”來寶下巴頜朝木桶揚揚,含笑並略帶討好的說。
“噯”招娣回過神來,應聲將桶裏的水倒在腳板上,把桶推給來寶。沒等來寶騰出手,她又拿過桶下到井裏把水打上來了。
來寶解下水壺,先灌一壺。他碰著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水滑。
“工地上過來的吧?”她用頭巾擦著額頭的水,心裏已有猜測的探問。
他握起水壺一仰脖,咕嘟咕嘟往嘴裏灌水,水順著嘴角嘩嘩往下淌,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甩去,這一甩仿佛把身上的一腔燥氣也給甩去了,他深深納口氣,透出舒暢,回說“工地上過來的”。
他重複她的問隻是用了肯定的語調兒,他的話雖簡單卻帶著標準的城市口音,那種口音與村裏人說話隻表現在音調語氣上的差別,這差別細微得讓外人無法覺察,但她聽得出來。在本地城鄉之間,這是一種足以讓人感到距離的口音。
他把水壺和塑料桶灌滿了,然後捧著水照樣往腦袋上潑去。他用她遞來的頭巾抹了抹臉,再拉起一邊缺了扣子的衣襟揩去胸口的汗珠。他向她理會的挑了挑眼眉,像一個大男孩似的給出一個帶著淺淺酒窩的笑意,夾帶一聲謝,轉身走了。他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擰過腦袋對她說:我叫來寶,工地上開車的。他手裏的壺隨著他腳步的離開忽悠忽悠的晃,像是拎在巨人手裏的一束稻穗一樣沒有份量。
招娣將那條沾著來寶汗漬的頭巾搭回到脖頸上,站在那裏望著他離去,她知道北邊荒岡上這幾天有些熱鬧,來了工程隊,沒想到會在村裏碰見工程隊的人,她更沒想到的是這位叫來寶的年輕人還是我指來的。
這天上午我去農機站找躍進,在村口看到來寶。他在石橋那頭冒出,狗在石橋這頭吐著白泡沫子衝他吠。他徑直從橋上走過來,眼看狗一躥一躥的要躥到他腳邊,我過去對狗罵一聲“操糟”,弓身撿起土疙瘩把狗給攆開了。我帶他進了村,指了水井的方向。躍進說好上午讓我跟去鎮上拉化肥,在村裏我聽躍進的,躍進是我哥,走哪他都罩著我。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我回想到這天的遭遇,正是給我躍進哥帶來不幸的起端。我與其把來寶引進村裏,到不如讓狗把他擋在村外麵,擋不住也咬他腿上兩血窟窿。
剛才說,招娣每天和婦女隊一起出工,還要伺候家裏的男人,這男人是她爹爹。她沒有媽媽,十歲的時候媽媽在生弟弟時難產流了一地血,弟弟落下來沒有睜眼就死了,媽媽被人抬到一塊門板上,送去鎮衛生院半道上沒了氣。招娣沒能把弟弟招來,卻延續了媽媽的命,從那年起她學著操持一個家,打草喂豬,升火做飯,照顧喝酒打架的爹爹。招娣的日子忙忙碌碌,歲月在渾然不覺中流過,她從一個青稚的小丫頭出落成惹人眼目的大姑娘,長成了一種自做主張、獨立當家的性子,她的身姿舉止,連同黝黑的膚色和水一樣眼睛,都像媽媽的樣子,村裏人說招娣的媽媽活過來了,活在了招娣的身上。初熟的姑娘的氣息在她花格子布裏頭僨張起來,如一株纖纖幼苗長大,枝葉開散起來,含苞待放。
天麻麻亮的時候,她和婦女隊的下到了田裏搶活,這時天氣陰涼,大地像一鍋粥經過一夜的冷卻失去了餘熱,天上的星星差不多已經隱去,半個淡水月亮掛在當空,一顆晨星眨著晶亮的眼睛,水田涼如碎銀。她們彎腰在水中站成一條線,一點一點向後退去,稀疏的秧苗東倒西歪的漂在烏黑的水中,水田像一張打開的草席,暗淡的綠色在她們麵前緩緩鋪展。過了很長的時間,太陽才在地平線上露出臉來,紅彤彤的照在水麵上,在每個婦女隊的人的身後拉出一道影子,一隻長腳鷺鷥在田裏東張西望、尋尋覓覓。
招娣的心情輕快,時間比往常過的都快。來寶昨天的樣子浮現在她的頭腦裏麵,真切的好像就在眼前晃動,她從頭巾上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好聞的混雜著機油的汗味兒。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些說不清的地方,牽動著招娣的心意。來寶的膚色是焦糖樣的深色,相比村裏人粗糲的碳黑,顯的斯文好看,兩淺淺的酒窩裏蕩漾著孩子樣清純的生命力;那工作服看起來很硬,像長在身上的甲殼,甲殼裏麵是跳動著的鮮紅的血肉。還有那工裝鞋,大白天穿鞋在她看來都是精致的人,隻有鎮上的劉克思是穿鞋的,村裏人從早到晚光著一雙腳。而工裝鞋本身還表達著一種信息,它透出一種不同於種田人的工業文明氣息,這種氣息讓她感到興奮。
遠處傳過來攪拌機隆隆聲響,站在水田裏的女人們歇下手裏的活,她們開始拍打腳脖子上螞蝗,同時自發的加入到一場田間娛樂中,她們嬉笑嗔罵,創造性的把夜裏在床上和男人睡的那點事搬到田頭來說,歡樂的笑鬧蓋過工地上機械的聲音。招娣自然是沒有說話的資格的,她泯嘴聽著笑著,男女之間的那點秘密早已耳熟能詳,她埋著頭把套在手指上的竹指退下來,捏捏揉揉麻木發脹的手指頭。陽光在她的臉朧上照出一輪金黃色的茸茸的毛邊。
挖掘機和翻鬥車在北邊的岡子上來來往往,她抬頭往那兒望一眼,她知道來寶這時就在這些工地上的人中間,駕駛著其中的一輛車。
招娣心思正遊著,東邊晃出了一個黑影子,女人們都將目光順過去,影子越走越大,顯出了隊長的模樣,隻見他披著小褂,持一把鐵鍁,嘴裏叼一隻煙,一路走一路查看水田的灌水口,不時用鍁往邊溝中探去,查看水深,走走停停,在婦女隊的那塊田埂上立定了。他挺起腰用兩根手指捏住快要燒到嘴唇的煙蒂狠吸幾口,然後取下往腳邊扔去,一陣咳咳,將一口老膿痰從喉嚨裏咳出來吐到地上,清清嗓子開了口: “都聽著,北邊工地的人來建變電站架輸電線,鎮上派來人說了,工地離俄伲(咱們)村近,工人中午吃飯歸俄伲村管。這電站的意義嘛俄就不說了,啊!你們叨叨的比俄懂得多,關係到俄伲村的農業四化建設。你們中間出一個工去做飯”女人們站在水田裏,看看隊長再看看別人,一下沒了聲。隊長眼睛往田裏巡睃一圈,點著人頭說“二胖去”,田裏有人笑起來“二胖嘴貪,沒見她男人瘦成個小公雞樣,隻怕人家沒等開飯,鍋裏的食已經進了二胖的肚”“有二胖那嘴多少男人也給廢了”婦女隊的笑成亂哄哄一團。隊長叫“五嫂去”,田裏立即有了回應,“我不去”“五嫂煮自家的飯還沒煮麻利,不是煮稀湯了就是煮夾生,也就是她男人能消受”“隊長你先讓她給你煮鍋吃吃麽,好不好你上她家試一試你再定麽”婦女隊的笑得更浪了。“那就招娣吧。招娣你去,明天起,一上午記半個工,做一天算一天”。隊長咳咳了兩聲,往腳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的走了:你們這些操糟貨,真該讓男人好好收拾收拾,女娘家的就知道泡在一起浪鬧,你們不去要俄去嗎?工地的人來村裏輸電,有了電,你們一個一個過鎮上人的日子,天天夜裏拉電燈,慣的你們沒邊了,我操你祖宗的。
工人吃飯的地方安置在村口一個小店裏。小店裏外兩間,外間是店麵,擺著貨櫃,裏間有個閑置的灶頭,隊裏差人把蛛網灰塵撣掃一遍,把豬場一口鐵鍋抬過來,就成了臨時的夥房。小店平時供應煙酒鉛筆作業本子,雙搶農忙的時候在門口多支一案板,賣死雞死鴨子。這些死禽支楞著羽毛,血汙汙的糾成一坨,都是收稻的時候,在曬穀場上被人用磚棒打死沒收的。
招娣每天上午來小店蒸飯,還從外麵案子上取一隻死雞,褪洗幹淨,剁成塊和南瓜山芋燉一鍋,她做好就離開,待工地的人中午吃完再回來收拾。
她估摸著工地的人還沒有走的時候就悄悄趕回來,她想看看來寶他們吃飯的樣子。她看到工地的人端著飯盒,在外麵的樹蔭下蹲一圈。有人看到她,指指中間的鍋,招呼過來一起吃點,她笑笑不說話,站開一定的距離看著。她看他們吃她蒸的飯燉的菜,感到自己也成了工地的一分子——她分明就是工程隊中的一員,她所做的和他們所做的是同一件事體,是同一件事體下麵分出來的不同的小事。這樣一想她就有了一種由心底升起的滿足來。透著機油和煙草味的工作服散亂的堆在地上,她認得衣襟上缺沒扣子的那件,她推開壓在上麵的工具帶,把那件衣服沉重的拽出來,從裏麵丁零當啷掉出一串鑰匙,還有一隻美麗的飾物——一隻小鳥。她的眼光落在上麵,那是用塑料管線編織的彩鳥,白色的腹部,五色相間的背和尾,腦袋底下突出一截斜口的管子做喙,兩個小眼珠子用管線挽成的小結節對串而成,管線的縫隙間滲陷進一絲絲的油膩的黑汙。
招娣拾起小鳥,捧在手裏輕輕舉起來,對天空眯眼看去,鳥兒穿著斑斕的花衣,胖乎乎的一副嬌憨樣子,她看著看著或然感到鳥兒渾身篩動起來,在她手心裏躦躦的就要飛去。迎著陽光她感到有些眩暈,心兒飄起來被彩鳥帶往藍天深處。
“咱見過,那天,井台上。”來寶走過來,他對她說話的時候,還是那樣的帶著酒靨的微笑。這樣的笑容在她腦袋裏反複出現過,讓她感到一種親近,仿佛這笑是特為她而設計的。
“噯”她喜悅的伸出手去,手心裏托著彩鳥。
他把衣服撿起來,將鳥兒扣進鑰匙圈,塞回褲子口袋裏,同時掏出一盒煙,一支支拋給其他工友。
“怎麽是你? ”他點著了一支。
“隊長派的”她說。
她還說“你們城裏人吃的細,鄉下的飯粗糙,有不對口的你告訴我”在工地的人中間她隻認得來寶。
那天我出村陪躍進去了鎮上。拖拉機駛在沒人的渠道上,躍進大方的讓我坐在駕駛座上靠前,他緊緊的坐在我後麵,前胸貼著我的後背,半個屁股撅在外麵,兩隻手從我後背往前抄過來搭在扶把上,我們兩人四隻手一起扶著把突突向前,迎麵撲來幹熱的風,把躍進的海魂衫刮得向後麵鼓起來,啪啦啪啦作響。我感到自己很有些豪邁的樣子,這經曆讓我回到城裏有的說了,在弄堂裏那群小混子麵前怎麽顯擺都不過分。裝完化肥,躍進帶我來到供銷社,挑三撿四,買了一條手絹。手絹上畫的是荷花,墨綠的荷葉托著鮮嫩粉紅的花尖尖,荷葉底下兩條魚兒在擺尾。
躍進拿著手絹站定了,嬉皮的臉看我。
“咱是兄弟吧?”躍進問。
“當然的”我疑惑的看他的眼。
“是兄弟就得幫對不?”
“要我做啥?” 我有點受驚。
“是兄弟就得刀山照著上火海照著蹚是不?”
“說吧,說吧,要我做啥?”
“哥我給你一個任務,把這手絹給招娣。”
“啊哈,你要尋女朋友?”我發現秘密似的興奮的叫起來。
“誰想尋女朋友?啊,誰想尋女朋友?哥的事跟你說不明白,叫你去你就去。”
我從躍進手裏接過手絹,不就是給招娣嗎,在我認為很簡單的一件小事,卻給辦砸了。
招娣這些天魂兒有些不守舍,不是忘了給爹爹溫酒,就是忘了煮豬食。招娣的心被來寶牽著,她的心思沒有人知道。
每天中午她早早的回到小店裏,她有話要問來寶。去過城裏的人回村裏說城裏大馬路比鎮上的路要寬,她想在來寶嘴裏得到證實。
她問來寶城裏的大馬路上跑啥樣的車。她啥樣的車都沒有坐過,隻坐過拖拉機,那是冬天趕集的時候,拖拉機上堆著豬飼料袋子,她坐在袋子頂上,躍進在前麵扶著手把駕駛。
來寶說城裏沒有拖拉機,大馬路上跑的是公共汽車。坐在公共汽車裏像坐在房子裏一樣,比拖拉機坐得穩,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來寶告訴她,大馬路上腳踏車比汽車多,工人上班下班都有腳踏車騎。
她想得起來,鎮上的劉克思來村裏也是騎腳踏車的,一閃閃的亮,車軲轆還在石橋那頭,一串鈴聲先飄了過來。
她問來寶上班之外還忙啥。
“你說是禮拜天吧?踢球,去體育場踢球。禮拜天人多場地不夠用,體育場很多踢球的人,我們都是踢半場的。不踢球的時候我們上影劇院看看有沒有新上市的電影,如果沒有新電影就去郊外野地鑽林子。”
來寶說這裏開工前的那個禮拜天,早晨走了趟圖書館,午後他們騎車去文化宮看演出。
招娣呆呆的出了神,樹上的蟬兒乍然響起,聲震耳膜,陽光烤的地皮吱吱燙腳,都沒有拽回她的心緒。她沒有周休的體驗,婦女隊跟男隊員是一樣的,莊稼地裏沒有禮拜天,她的日子按農時節氣排活。她意識到她和他生活在兩個不同的紀時曆法中,她的一年中隻有冬寒的時候才有歇。來寶嘴裏的那些名詞她在課本裏學過的,那是她十歲輟學之前的事,現在來寶的口中變得真實具體,磁性般的吸引她。城裏的那些地方像萬花筒裏的碎片一樣堆合成一組一組迷亂的圖案,在她眼前旋轉變幻起來,令她目不暇接。還有他口中的“他們”,來寶的禮拜天不是單獨的,而是——他們——一群年輕工人在一起,是一個集體,他們禮拜天一群群的年輕人走在一起,去踢球看演出,他們的快樂是一種群體的快樂,而來寶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招娣的黑眼睛裏閃出光亮,來寶的出現激活了她曾經有過的朦朧的不安定,那是早在她去鎮上趕集的時候,從那些吃商品糧的鎮上人看過來的眼神中就開始萌發的一種躁動。
她每天等待著有這樣一段時間來找他,聽他說說城裏的事,她混沌的心思漸漸的清濁分明,感到自己離向往中的那種文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近過,眼前的來寶就是這種文明的一個物化。他精瘦的肌肉和焦糖的膚色讓她想到工廠裏的重金屬和機器;大男孩一樣的調皮的笑靨裏流溢著一種來自於城市的誘惑。
她在給工人蒸飯的時候,把家裏用來換油鹽的雞蛋做成荷包蛋,偷偷壓在來寶的飯盒底下,而此時我心裏正擔著躍進的事。我引著脖頸兒在半道候著,見她往村口走去,迎上去說“招娣,吃棗不?”“吃” “我給你去打來?”“啥?” “棗,我給你打棗。”我這的話起得沒頭沒腦,她停下腳步,用戒備的眼神看我,好像要看穿我設的什麽局一樣,她嗔笑著說“城裏佬小,你咋給我打棗呢?”“我就是想給你打棗的”我說著跑開了。
我帶了幾個村裏的野孩子去人家樹上偷棗,被人從前莊抄著扁擔攆回來。我把偷來的棗挑出幾顆紫皮飽滿的,用躍進的手絹紮起來送給招娣,我說“喏,給你棗”就轉身跑開了。我把那手絹包塞到她手裏,就好像扔掉了一隻燙手的山芋。她在後麵叫“手絹拿去”“不用給我,是躍進的”。我跑的身輕,站在遠遠的地方,兩手攏在嘴邊衝著她喊“手絹是躍進給你的,他說——他——喜——歡——你——”
招娣有了謀劃,她要像城裏人那樣過一個禮拜天,哪怕今生隻過這一次。她做不到和來寶說的一樣,她能去的地方沒有大馬路沒有百貨大樓,也沒有那些萬花筒裏的詞兒,但這一點不礙她的心情。她為自己有這樣的謀劃感到興奮,也為自己的想法吃驚,這樣的念頭對於她來說非但叛逆而且奢侈,田裏正是搶收搶種的大忙中,有哪個村裏人會在這時用一天時間不出工不下地歇著玩的?如果婦女隊的知道她要過禮拜天,那一定會認為她發癡了。
她的心思一旦拿定了,沒人能夠擋得住。這天她說去鎮上辦夥食材料,瞞著爹爹從箱子底下翻出媽媽做新娘時穿的印花綢衣裳,趁隊裏人下地一溜煙出了村,直奔來寶的工地去。
禮拜天的工地很安靜,工人都回了城。岡子上橫七豎八停著工程車,挖開的大坑裏灌了水泥鋼筋條,地上散亂的堆放著鋼梁架子和電纜線。來寶沒走,工程隊留他周末在這裏看守。
他倚靠在一輛車的車門外,一腳撐地,一腳彎曲,手裏夾一支煙,見她遠遠的走來,他彎下腰將煙頭在地上摁滅,然後轉身打開車門,按響了喇叭:滴——。
他像孩子樣笑了,臉上露出好看的酒窩。
“早晨好”他說。
“喏”她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來。
“他們都走了,今天是周末禮拜天。”
“啊——禮,拜,天”她喃喃的咀嚼著這幾個生鮮的字。
來寶為她隆重的打開每一種車的駕駛室,他先攀上去,然後往下探過半個身子,伸出雙手幾乎是把她抱上駕駛室,她坐進的駕駛室有裝載車、翻鬥車、起重車、挖掘車。來寶說坐在這些駕駛室裏就是坐在汽車裏。工地上的車輛像一隻隻巨大的鋼鐵怪獸立在岡子上,高高的輪子發出橡膠的氣味。
來寶發動了一輛起重車,在工地的空地上轟轟烈烈的來回開了一圈。她坐在硬皮的座墊上,體驗著乘“汽車”的感覺,臉頰因幸福而漲的緋紅。她環視駕駛室裏陌生的環境,麵前是各樣操控的按鈕和拉杆。她居高臨下,從窗口看遠處的阡陌田塍,陽光照著水田產生粼粼的光點,閃閃滅滅,像無數的小水妖在啵啵跳躍。一朵灰色的雲在大地上投下飄移的影子。稻浪隨風起伏翻滾,間或可見有零星的人群伏著身子在收割。一輛拖拉機像小甲蟲般忙碌,屁股後麵拖出一道黑色的犁痕。田頭廣播的播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又向很遠的地方傳過去,喇叭裏的每一句話都像水波一樣在田野蕩開,每一句的尾音疊加在下一句的開頭,彼此相幹,使人聽的雜亂無章。招娣坐在駕駛室裏遠望,她想尋找爹爹在哪裏,婦女隊在哪塊田裏插秧。她在想,如果爹爹望見現在的她,會不會嗬罵,二胖和五嫂們看到她這個樣子會說些啥。她或然感到眼筐有些濕潤,她所看到的這世界既熟稔又好像很陌生,陌生的恍如隔世,眼皮底下這片鄉土離她近在咫尺但又十分遙遠。
兩個年輕人離開了工地,沿著塘河的坡堤走,他們踩著纖夫留下的腳窩子,一邊走一邊啃著我偷來的棗。塘河裏各樣的船隻匆匆過往,柴油機發出的噠噠聲在兩岸之間回傳。河的一頭連著鎮子,招娣的心順著水漂,漂近鎮子的時候又折了回來。
他們拿出吃的來,放在一起,在漫坡下用石頭壘成圍子,找來幹草樹枝,點著了烤起山芋,他們繾綣的靠在一起,吃著煮雞蛋和來寶帶來的桔子糖水罐頭,船上的人好奇的看著他們,在河麵上駛過。風兒吹亂她的頭發,她抬手將頭發攏往後腦,綰成一個馬尾,用頭巾齊根紮起來。印花綢的衣裳裹著她的身子在風中兜起,嬌憨的型體在衣裳裏頭隱現。他說“你今天真好看”。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心在熱烈的跳動。她想說“你回到城裏後會回來娶我嗎?”到嘴說成了“你工地的活做完了還會回來看我嗎?”但她不想聽他回答,她怕這樣的問讓他難堪,她心裏知道她和他之間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塹,她不想去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結局,她隻要現在這樣,兩個人在一起。
他說起那天他們去文化宮看演出的事,那是市青聯舉辦的匯演,原本他們公司也出了節目的, 報到局裏被拉下來了,有人說匯演要為國慶做準備的,他們的歌舞“賣花姑娘”格調悲切,不符合生國慶生日的主題。他輕輕的唱 “美麗的金達萊,開在遠處的小山邊…..” 她忽然感到有些憂悒,她想到她的生日,那是媽媽和她過的最後一個生日,媽媽從地裏采回來一支油菜花,插在她的頭上,還給她做了一個小糖餅。媽媽搖著她的小手唱:我的丫丫快快長,長大嫁個好兒郎,跟著兒郎你別回來,天天戴花吃糖餅。
…….
村裏不知誰起的頭,開始有了一些流言:
招娣和城裏工人好上了。
那個工人小伢要帶招娣走了,她要過好日子去了。
城裏工人看不上鄉下女娘家的,怕是招娣要被人弄白相了。
……
這些流言在一天晚上被應了真,這天下午隊裏人早早收工回來,喝過粥洗過身,天一擦黑,全村老少搖著扇子夾著小紮凳都跑小學校看電影去了。招娣也去了,躲在操場邊上人少的暗處,幕布上剛晃動人頭的時候她就閃沒了。那天夜裏倆人在一片小樹林裏親密的時候,被一個掏獾子窩的用手電筒照見了。
事兒傳的很快,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招娣昨夜在小樹林裏偷了人 “……跟那伢子滾在一起,赤條條的那個浪啊,啊呀呀沒法說了……”
村裏一半人認定是那個城裏伢子品德敗壞,玩弄鄉下婦女,一半人認定是招娣主動偷的人,目的是想要離開鄉下跑去城裏過日腳。當事的雙方一方是村裏的婦女隊社員,一方是造電站的工程隊工人,這事從小裏說影響到村裏的電站建設,從大處說是破壞工農聯盟關係。大隊來人把招娣帶去問話,招娣對大隊的人罵的潑“事我做了,我主動我願意,我就是喜歡他,身子是我自己的,我喜歡誰就給誰,你們操糟的誰也礙不著”
爹爹這些天喝的更多了,埋著頭一口一口灌白幹。招娣不敢往外看,躲在裏屋嚶嚶的哭,外麵傳來摔摔打打的聲音,夾雜著爹爹的嘟嘟囔囔的罵“……哭,哭,哭煞你個操糟貨,丟,丟,丟我人前的臉……跟那個城裏人死了到,到給我一清淨…..”爹爹衝著裏屋叫,不許再往小店跑“再往那,那裏跑就別,別進這門,進門來我我劈死你”
招娣不去小店了,一清早仍舊和以前一樣跟著婦女隊下田。
田頭的空氣變得的有些生分,婦女們有意的閃著她,眼神也繞著她散去別處,仿佛她是個落進婦女隊的掃帚星,怕沾著騷喪之氣。往日的歡鬧不見了,大家悶頭幹活,五嫂在她一旁,插秧的手勢一起一落帶出一點泥水,甩落在她的臉上,她沒有抬頭,隻是用握著秧苗的手背靠一靠,把臉上的泥靠去。更猛的一串泥水像鞭子一樣嘩的抽了過來,在她一側的頭巾發梢經過耳根子到肩肘,斜斜的抽出一道大小不一的泥點子。
“五嫂子,你要幹啥!”她直了腰,喊起來。
“幹啥?我不幹啥,我隻偷人”
“誰偷人?啊?你說誰偷人?我偷人我上你五嬸屋裏去偷了嗎?”
“你個爛騷貨、操糟,有本事你跟人去城裏騷去啊”
招娣一聲“你才是爛騷貨”說著把手裏的秧苗連泥帶水朝五嬸扔去。五嫂嘴裏發出一種聲音,像是一頭被按在春凳上待殺的豬發出的嗷叫,瘋似的一頭向她撞了過去,她措不及防向後倒去,兩人緊抱成一團順勢滾在了水田裏。婦女們七手八腳的把兩人死死拉開,有的抱住五嬸,有的攔住招娣。五嫂跳著喊著要跟騷貨拚命,招娣掙脫著要衝去抓五嫂的臉,兩人一臉一身的稀泥湯子,拉架的都已濕透了身。腳下插好的秧苗塌爛了一大片。
過後的幾天裏,招娣家出了點麻煩,先是門前被人堵了一糞勺豬糞,接著罩在後門的雞籠子讓人打開了,雞被放了出去,跑到曬穀場上吃穀子,一隻正下蛋的蘆花雞被治保隊的當場打死,扔去了小店外麵的案子上。
這些日子她在村裏人前人後都招受白眼誹議,這事讓大家產生一股不明由頭的憎嫌。如果說她的相好是本地本鄉的小青皮,大家哄一哄就過去了,年輕人相處親熱過了頭盡管也是糗事,但到底還是可以寬恕的。招娣的事最不能為大家接受的是對方是個城裏人,你一個女娘家還沒有過門就先把事情辦了,這心機不是明擺著的嗎,搶著先把生米做成熟飯,再順著勁往外爬,去過城裏人的日子。你瞧不上鄉裏,心高氣遠要出大家的頭地,你要走就走吧,手段還這樣汙,不要臉麵到把自個往送上送。大家在一起就是個窮樂,誰也不比誰強,這種平衡的心態維係著大家每天平靜的日子,她的問題正是出在對這種平衡的挑戰。
然而讓招娣最為擔心的是躍進似乎要出什麽事。自從手絹讓她給退回後,躍進就變得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樣,成天低頭晃腦的提不起精神來,拖拉機駛的抽瘋一般,不是一頭撞死在田梗上,就是熄了火。
手絹這事是我沒有替躍進辦好,當時我就隱隱覺得事兒與來寶有關係,後來那天夜裏小樹林發生的事情證實了我的判斷。
那幾天裏躍進馬瘦毛長,海魂衫像頸圈似的汙糟糟的套在頸項上,身子發出一股酸餿味。他把手指關節卡的啪啪響,眼睛充了血絲紅的像一頭要咬人的小畜牲,他說他要給來寶吃一頓生活,教訓教訓這個城裏赤佬,他把拖拉機的搖杆抄在手裏,像舞三節棍一樣一下一下向樹上掄去。他給我的分工是由我出麵找個理由把來寶從工地騙出來,騙到小樹林裏,他就埋伏在那裏等著出手。
我們背著人嘀咕的事,全被招娣盯在眼裏。
她拿眼睛瞪圓了剋我“城裏佬小,沒事你別往裏瞎摻摻,不然我鋤斷你的腿。”
又對躍進說“不好有那念頭的,我的事我自己擔,安安穩穩過你的日腳去,要敢碰來寶一手指頭,我讓你拖拉機的軲輪子從我頭上碾。”
這些天她消瘦了,下巴頦溜尖,眼窩內陷,紅潤的臉上褪去了血色,變得灰白。 她用頭巾蘸著灶台上湯罐的熱水捂臉,再把門窗關死,用衣服緊緊裹在身上,大熱的天這麽一折騰,就捂出一身汗來,讓人看起來渾身水透,額頭上熱氣蒸蒸的冒。她讓爹爹跟婦女隊的帶了話,她病倒了,出不了工。
她聽著爹爹沉重的把門帶上,聽著村裏人從她家門口雜遝的走過,去了地裏,外麵沒了聲響,她從床上一骨碌爬下來,理了理頭發就閃出門去,出了村子跑去工地。她要找到來寶,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她要告訴他她什麽都不在乎,隻要他願意把她帶走,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的哪一天,她可以等,天南地北她跟他,她會幹活掙錢,不會拖累他,重活累活她都能做,她會為他煮飯洗衣服,為他生兒育女,他去踢球的時候她會為他守家,隻要跟他在一起,是苦是甜她都樂意。
這又是一個禮拜天,工地上沒有來寶,卻換了一個看守人。那人告訴她,出事後的隔天來寶就被工地領導送回了城裏,他的工作被停了,等著停職檢查和公司的處分決定。他不再能回來了。
招娣站著晃動起來,腿軟軟的有些支撐不住,整個身子仿佛變得很重。她蹲下來,用手支著地麵,肩抽聳著,臉色更加的灰白。緩過一陣後,她艱難的站立起來,離開工地,獨自順著塘河漫坡慢慢的走。河麵上過往的船隻依舊繁忙,天空還是那樣湛藍如洗,一切都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是身邊少了一人。她眼睛裏噙著淚水,頭腦空白,喉嚨有些酸哽。她寥落的走著,漫無目的,任風兒吹亂她的頭發,兜起她的衣襟,她覺得腳下有一種飄飄失重的感覺,身子在空氣中慢慢的浮起來再慢慢的融化掉,然後隨風散去。她看見來寶騎著腳踏車從遠處過來,她舞動頭巾跳著雙腳朝他喊,他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反應,從她身邊嗖的騎了過去,好像是她認錯了人,他從來就不認識她一樣……她看見她和來寶坐在公共汽車裏,汽車平穩的行駛在馬路上,路邊的房子像疊在一起的火柴盒一樣向後退去,他們依偎在一起,馬路前頭通向一個斷崖,汽車一頭栽倒下去,頃刻間,她和他分離開來,像幹草一樣飄向深黑之處……她又看見她穿著媽媽的印花綢衣裳,禮拜天和他走進一座叫“文化宮”的屋子裏,她看見一群像她一樣的年輕人,在屋裏穿著鮮豔的裙子,一起手拉手唱歌跳舞,一旁站立的人在拉琴,有人衝她喊:招娣,過來。她正要走進去,身邊的來寶忽然不見了,唱歌跳舞的人變成了婦女隊向她嘻嘻恥笑,拉琴的人變成了爹爹,手裏的琴成了一條扁擔,爹爹抄著扁擔向她劈頭蓋臉的掃過來 ……
她回村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她全然不知後來的事,要是沒有一隻掛著漁網的小蓬船靠過來,有人用木槳捅醒她,她還不知昏昏沉沉的蜷縮在河堤下到什麽時候。她神色疲憊的走回來,黑暗中有人蹲在石橋邊候她,見她回來,那人站起來對她說話,聽出來是躍進的聲音:你爹爹出事了。
“我爹爹?”
“他把劉克思打了”
“打了劉克思?”
“被捉到鎮上去了”
“……”
劉克思來村裏的時候隊裏的人已經放工回來了,劉克思讓隊長站在曬穀場上大聲通知各家,晚上生產隊夜工改為批鬥會,批鬥孫招娣同誌破壞工農聯盟的錯誤行為,幫助孫招娣同誌悔過自新重新做人。批鬥會由劉克思主持,地點就在曬穀場。
爹爹回到家裏,不見招娣在,心中越加鬱悶。他從碗櫃裏翻出剩下的半瓶白酒,倒在碗裏,咕兒嘟咕兒嘟灌進了肚。他聽著外麵的通知,把碗往桌上一蹾,口裏罵一聲“操糟”,一身酒氣的抄起一條硬木扁擔衝了出去。
他出門不遠就撞上劉克思推著車往他家過來。他憑著酒勁又一聲“操糟”,掄起扁擔迎麵朝劉克思掃去,劉克思措不提防,連人帶車被打翻在地。
……
八月快要過完的時候,樹上的老黑蟬忽然都不見了,喳——喳——的叫聲換成了嗤喂——嗤喂——的一種小青蟬登了場。從豬圈糞池裏發出的酸腐味依然如我四十天前剛來的時候那樣,淡淡的飄逸在村子的空氣中。
開學的日子到了,我把全部的行囊收在書包裏,斜挎在肩,走去塘河的船碼頭。返城的客船每禮拜在這個碼頭停靠兩次。
我爬過高高的河堤,透過霧靄看到下麵圓木碼頭上已經零散的站了幾個等船的人,有一個身影熟悉的姑娘朝我走過來。我踏著濕滑的石板一級一級往下去,看清了那人。
“城裏佬小”她還是那樣稱呼我,“幫我一件事”她說話的時候,語氣低徊,雖然帶有一點央求,但不容商榷,是那種指派的語氣。
她打開包在頭巾裏的一隻塑管編織的鳥,貼在嘴邊輕輕的親了親,然後托在手裏向我送過來,她說“回到城裏,找到來寶,你替我把它還給他。”
她說話的時候,眼裏閃著歡喜的光。
我定睛看去,隻見那鳥兒蹲在她手心裏,放出好看的五色光芒,這些光在不斷的閃爍變幻,又燦燦的生出無數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