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一篇博客說過的,我娘有許多小姊妹,都是她在絲廠做童工時結識的工友。那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事。
後來這些小姊妹們長大了,散了,散在城鄉各個角落裏,但關係沒散,其中有幾位一直和我娘保持往來,像親眷一樣走動,直到二十一世紀。
直到她們一個一個離開這個世界。
娘的這些小姊妹都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在工廠做一輩子工人,或者下放回農村,變成農民,沒有一個是生世富貴的。她們跟所有的草根眾生一樣,嫁人生子,勞碌一生,到終了如燃過的油盞頭,油盡燈滅,在這個世上不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在我心裏還有一些記憶。
我家幾個孩子從小在這些異姓阿姨的看顧下長大,她們看我們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們都是我的長輩。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品行意識也受到了她們的影響,因而在我們兄妹幾個的情感深處都有某種平民關懷的情結。
我把記得起來的幾位阿姨記錄在此。
鳳仙阿姨是個胖碩粗黑的女人,大嗓門,說話沙啞。在我小時候,鳳仙阿姨常來我家,我們全家也常去她家做客。
娘說,我家住南長街的時候,鳳仙阿姨就住在我家同一個樓的隔壁房間,那是多早的時候啊,五十年代的事,我哥還沒有出生。等我記事的時候,鳳仙阿姨已經搬走了。她住運河邊上,過了清名橋,再過興隆橋,下橋左拐,沿河走十分鍾就到了。她家推開後門,抬頭看到運河裏來往的船。她就在運河水邊淘米洗菜。早先的鳳仙阿姨家灶披間裏有一個灶頭,用柴火燒煮。
她家仨孩子和我家正好一樣,老大老二是男孩,老三是妹妹,年齡比我們稍大一點。
老二炳良帶我和哥去爬過他家附近的舊磚窯,還展示給我看過他養的洋蟲——一種小黑甲蟲,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在小鐵盒裏爬。
炳良中學畢業後在工廠當徒工,在一次安全事故中,被什麽機器軋去三個手指頭。從此他的右手隻有兩根指頭,一根拇指,一根小指,廠裏的人都叫他“阿六”。
老大學良是插隊知青,去了蘇北農場,七十年代病退回到無錫,結交了社會上幾個回城知青,躲在家裏舉杠鈴、甩石鎖。四處尋找事做,掙錢謀生。
鳳仙阿姨的男人是個獨眼,男人和她是同一個廠子的工人,不知何因在工作中失去一隻眼睛。
婆婆是個精神病人,娘說她婆婆的病是因為兒子的眼睛急出來的,疑心鳳仙因此嫌棄自己的男人,離家去外麵另找別人。
為這事鳳仙阿姨和她婆婆經常吵架,婆婆發病的時候,一人坐在後門口,對著大運河喋喋不休的罵,一罵罵半天。鳳仙阿姨苦命,男人瞎了一隻眼,一年到頭的還得承受瘋婆婆的罵。
鳳仙阿姨很早學會了搓麻將,七十年代的社會對賭博管的嚴,她因搓麻被地區治安聯隊抓過多次。有一次治安聯隊抓了幾個違法亂紀的要在當地社區遊街,其中有鳳仙阿姨。無奈之下,鳳仙阿姨讓病退在家的老大去代她,學良脖子上掛著長長一串麻將牌代母遊街(這樣竟然也行)。這些事都是我們去她家的時候,學良向我爹娘訴苦說出來的。
有一年暑天,鳳仙阿姨的廠裏給職工發汽水作為消暑的福利,她和她男人領回家裏一箱汽水,請我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到汽水,第一次經曆汽水在肚子裏不斷往上打回嗝的體驗。
1978年我中學畢業離開無錫,從此很少再見到鳳仙阿姨了。娘說她最後一次見到鳳仙阿姨的時候,她得了中風,坐在輪椅上,已經不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