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有煙為大

(2019-08-28 04:03:08) 下一個

1. 一個關於煙的傳聞

在七六年或者是七七年,我記得有這樣一個傳聞,具體哪年不是十分確切,應該是在文革快要結束或者剛剛宣布結束的那些年,我也不能確切這個傳聞在那時到底有多少人聽過,傳播的範圍有多大,其真實性有百分之幾。我還不能確切知道當時如我有聽過這個傳聞的人,現在是否仍然還記得起來。

說的是,有一個黨政機要人物,身負一樁頂級使命,將國內傾其科研力量和一國之資研究成功的一種香煙樣品從某基地送往北京。由於這種香煙還沒有公開,屬於國家商業機密,一路上人物平民裝扮,低調謹慎,坐普客火車,混雜在旅人之中。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我已經說不清楚事態是如何發展的,總之這裏有一個戲劇性的過程,以至於人物坐在火車上竟自取出一支煙來試抽。按理說,這煙是絕對不可以拿出來展示的,人物也一定是機敏職守,忠誠可靠的,但人物取煙抽起來了。煙氣彌散開來,異香撲鼻,絲絲縷縷飄往後麵的車廂,驚動了坐在十幾節車廂後麵的一位洋人。洋人是國際著名煙草專家,不知何故也坐在這同一列火車上。洋人聞香敏銳覺察到此煙非同小可,如此貴重極品絕非中國人可以享用得起。洋人順著煙味往前尋找,來到人物麵前。使洋人感到吃驚是抽煙的竟是一位中國平民,招呼過後,開始較勁了。洋人認定你中國人是沒有實力抽這煙的,不信你再抽支我看看。人物可以不理會洋人,將樣品平平安安送到北京,完成任務,萬事大吉。但人物選擇了當著洋人的麵,一支接一支抽起來。他抱著拚死的心,大不了不活了,在洋人麵前不能丟份,豁出去也得為中國人爭口氣。我們聽的人感到十分亢奮,覺著中國人終於揚眉吐氣了一會。

洋人在人物的煙霧中服了軟,伸出大拇指,中國人的這個。故事在大街小巷傳開,人物到了北京,非但沒有受到處分,反而得到有關部門的嘉獎。

那年代,國門初開,一眼望外,自己處處不如人,這支煙為我族民著實完成了對洋鬼子的一次意淫,怎麽說也扳回了一局。如此一盒煙,抽得豪邁,抽得驚天地泣鬼神。

2. 萬惡煙為首

來自家裏的懲誡和學校的教導,都告訴我們煙是個魔。母親尤為甚,家裏幾個孩子誰敢沾煙,叫母親看見定是一頓暴打。那時社會有個共識,小孩要變壞,都是從煙開始的。無錫人長輩教訓晚輩,都說饞懶沾貪變是一個人墮落的軌跡,千人一律。這裏也沒有煙什麽事?但那時社會就是這麽認為的。

母親管我們,連親戚家的孩子也管,一次堂侄家的小兒學他爹的樣,嘴裏咬一煙頭賣萌,逗得圍觀的人哈哈笑,母親當時就變了臉,破口大罵,罵小兒不學好缺管教,小時候學抽煙,長大還不成二流子,罵得侄媳臉色黑一陣白一陣的難看。那時學校裏將學生分為好學生壞學生,壞學生都與煙有沾連。老師對學生的道德管控都是從煙開始的,有同學給老師遞紙條檢舉揭發別人,也大多以煙說事。檢舉的紙條是這樣寫的:某月某日,我看見張同學李同學還有某班的誰誰誰在哪兒哪兒抽香煙,邊抽煙還邊向過路的女生吹口哨。於是張同學李同學麻煩就來了,小則叫到辦公室挨一頓剋,口袋書包兜底翻,繳煙不殺。然後寫個檢查,認個錯,下次改正,事兒到此為止。碰到較真的老師,非要通知家長來學校領人,那學生回家就得打個半死。還有更剛烈的,安排班幹部寫文章,抄在教室後牆的黑板報上:“拒腐蝕永不沾”,或是“警鍾長鳴”,或是“從一支煙看資產階級的和平演變”,內容充滿硝煙味,標題直接是上了綱線的。接著是班裏的鬥爭會,大會小會直鬥的那抽煙的倒黴蛋認罪悔過,在全班大會上痛哭流涕的說再也不上資產階級的當,永做革命接班人為止。那時盡管我們的文化課並不繁忙,但班裏這樣那樣的事總也讓我們消停不下來。

學校外麵的街痞子也是以煙作為身份識別的。大街上抽煙者眾,不都是痞子,但隻要是痞子嘴裏必須是叨一支煙的。痞子們年齡都不大,不外是一群失學的青少年,徜徉在街頭巷尾,頭上扣一隻軍帽之類,帽舌低低的壓到眼線上,看人時將腦袋昂起,眼光切著帽沿向前瞟,嘴裏上下兩排門牙之間咬一支煙。耍起酷來,下排門牙往前稍稍超出,煙就斜斜的向上戳。甭管這街痞子實力如何,光這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模樣,跟瘟神一般,人見人躲。

現在想來,那時家長和老師如此視煙凶猛是有原因的。煙總與痞連在一起,煙是一個墮落的信號。文革到了後期,社會信仰缺失,年輕人先是迷茫,然後開始有了一種尋求個性張揚的躁動,而這種躁動往往透著一種無政府反秩序的情緒,這煙就成了一個表達這種情緒的道具。社會上的這種情緒又在竭力向學校滲透。那時的老師家長們守在這意識形態的攻防之間,活的真是好累。

記得有一個蘇北同學的父親,在浴室從事幫人搓背扡腳的工作,有一次忿忿的說道:現在的小把戲,香煙呼呼,老酒咪咪,皮鞋嚓嚓,像麽不像個樣,像個小流氓。可見這煙是如此不遭待見,煙酒後麵就是流氓。蘇北話皮鞋發“皮孩”的音,這話傳到班裏,引的大家哄堂大笑,那幾天班裏同學口中到處模仿那幾句蘇北話:“香煙呼呼,老酒咪咪,皮孩嚓嚓”。

3.第一隻海綿頭

母親在輪船公司上班,單位裏有個開船的佬大,叫老唐。老唐隨和人緣也好,我們這些公司家屬的小孩,甭管多大,見著麵都隨大人叫老唐。老唐是公司的先進生產工作者,駕齡高技術好,平時沒多少事,一旦省裏市裏有接待外賓的任務,派遊艇去太湖,都是老唐開的船。我第一次見到海綿頭香煙就是從老唐那兒看到的,

那次老唐開遊艇去太湖,傳話過來說是這次任務與以往不同,接待的是內賓,等級規格要低一些,可以帶我們一群家屬小孩一起蹭船去太湖看看。遊艇分三層,我們限製在底艙,中層和頂棚讓給內賓。遊艇在太湖中風馳電掣般行駛,然後在一小島靠岸,島上有一組平房,裝潢精致,地毯壁燈,整潔安靜,是一個涉外招待所。老唐從招待所裏取出一盒煙,硬殼包裝,十支裝,抽出一支給我們看。此煙比我所見過的香煙要纖細瘦長,一頭裝有一截黃色的海綿頭,甚為精致。一支煙在每個大人小孩手裏小心的傳遞端詳,臨了不忘輕輕捏一捏那截海綿。這裏的一切對於我們都是神秘高貴的,以至於我們下意識的說話輕聲,舉手投足都變得端莊規矩,境界一下變了。老唐還向我們展示了一盒火柴,那火柴棍比我們所見的明顯粗長一些,媒頭居然是綠色的。看著老唐將火柴劃著,綠瑩瑩的火苗如豆,從頭緩緩往下燒,快燒到手時,調過頭來用兩指捏著燒過的一頭,繼續燃,直到整根火柴完全燒成炭黑,卻不斷裂,也沒有一點火星掉落下來,保證安全。我們像看魔術表演般驚訝,世上竟還有如此完美的火柴。這火柴這香煙,讓了我們窺視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那是一個令我們神往,離我們甚遠而不可企及的高貴世界。

4.有煙為大

那時的社會對孩童防煙,對成年人確是放縱,整個社會煙霧繚繞。從毛主席到我族親,哪個男人不抽煙?毛主席接見美國貴賓,在書房裏抽,中國式的吞雲吐霧把洋人熏的五迷三道,國家大事就這樣辦成了。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在山川河流之間一手挽著風衣,一手還夾一隻煙。

我外公父兄的煙史,已在另一篇拙文中介紹,這裏不再重說。說說我舅吧,舅的煙齡悠長,伸出五指,根根蠟黃,一身油膩的工作服,除了機油味,裏外還透著煙草的芬芳。 外婆走的早,母親是長女,長女為母,看顧一群弟妹,卻沒看住舅的這根煙槍。舅是廠裏的技術骨幹,八級鉗工,那煙的抽法也是技術型的。早年,舅晚飯過後不在家裏陪媳婦,喜歡來我家閑坐。舅來了點燃一隻煙抽著,一口一個煙圈在空中飄,那煙圈一個個大小有序,呈階梯般嫋嫋上升,十分的好看,耍到極致,小煙圈從大煙圈中穿過, 大小煙圈層層疊疊嵌套在一起, 成為藝術。

舅舅還有一個絕技,二龍吸水,煙在嘴裏含著,慢慢從口中放出,然後形成兩道煙柱向上順著鼻孔往裏鑽, 樂的我們幾個孩子爭先恐後爬在舅的身上, 伸手去搶那鼻子底下的煙柱。舅後來得了肺癆, 有一大半原因都是這煙鬧的。 

我鄉下的姑父也抽煙,隻是抽的是煙鍋, 長長的湘妃竹煙杆,一頭鑲著白玉煙嘴,另一頭是一個小小的銅鍋,日子久了那煙嘴熏成了焦黃色。姑父有曆史問題,是個四類分子,家境貧寒,與煙為伴, 一生無求。姑父除了煙杆,還有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皮煙盒,用來裝煙絲, 斑駁的盒麵依稀可以看出英美煙草公司製品的字樣,上麵畫一持刀的海盜。姑姑操持家業,逢青黃不接的季節,家裏缺吃少穿,到了以山芋幹代食的時候,那姑父的煙盒裏卻總也不會匱乏。 記得姑姑每次坐船到無錫城裏來借米, 回去的時候總有手帕包紮的一包煙絲交給姑父,這些煙絲是姑姑在馬路上撿拾的煙頭中剝離出來的,那些煙頭大多已經被人踩扁踩黑的,沾滿塵土。

每天晚飯後,姑父熄了油燈早早的坐在床頭上抽煙,煙嘴發出吧嗒響聲,伴隨著煙絲燒烤發出的絲絲聲, 煙鍋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的閃,屋裏的環境顯得格外安靜 。這煙是不可或缺的,一天的煩惱和疲倦在煙中幻化而去,在黑暗之中,在煙草的熏烤麻醉之中,姑父找回了自己。

那時候香煙有害,好像大家都知道,連鄉下的表哥也知道尼古丁這個名詞,但好像誰也沒有將這煙害當回事,多數人抽的是質劣紙煙,那抽剩的煙絲從煙頭中抽出來用火點著,能吱吱的烤出黑色的焦油來,沾在手指上,好幾天不能洗去。

男人學會抽煙總有各自的理由,父親學會抽煙是三年饑荒時期, 家中食不果腹, 單位發不出食品竟發煙券,鼓勵大家抽煙充饑,父親學會抽煙, 這是事出有因被逼無奈。 哥的煙是在公共廁所裏開始的, 那個年代家裏沒有衛生間, 公廁就特別繁忙,蹲坑一溜排著,穢氣熏人。上廁所的人點一隻煙抽著,說是趕趕氣味,哥的這煙抽的也不無道理。 試想如果那時的廁所如現在的國際機場般幹淨, 也許哥的煙就不會抽上了。

那時候公共場所還不興禁煙, 記憶中那些隻要是閑坐等待的地方一定是煙霧繚繞的。船艙車廂裏煙氣熗人, 十步開外不辨人影,公共浴室的躺塌間青煙彌漫。 人與人見麵,不管認識不認識,先將煙派出來,氣氛立馬變得親和熱絡。 婚喪吊慶煙是必備品。逢著托人辦事,更是以煙開道。看事的大小,關係的貴賤,從大重九到紅雙喜大中華,這煙也分個三六九等。如果這個社會是一台機器,香煙就是那流淌在齒輪間的潤滑油。缺了這油, 機器就不好轉動了。 

最後說一件小事。一次我在火車票預售大廳排隊買票,隊伍從售票窗口排到大廳外麵。有人來退票,京滬特快,從無錫到北京的硬臥,票麵49元,要價69,為何多要20?退票的說這票是送了香煙托人弄來的。那時候臥鋪票是個緊俏貨,退票人不管是否誠實,理由卻是正當的。這票立馬被人掏了69要走了。那49是票價,20是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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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堅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ucker' 的評論 : 謝謝你的回憶。時間長了,我其實也記不確切了,應該你的故事更加完整。有你的分享,至少我可以認為我的記憶不是一種臆念的產物。謝謝。
Zucker 回複 悄悄話 我們在中學時(大概1976年左右)傳的與你相似的有關國煙的故事是:某人到北京出差, 有天由於不懂誤進了友誼商店還讓營業員拿一盒煙並問價錢,營業員告訴他這盒煙七十多元一盒,當時就有幾個老外圍著他看他買不買。他一看這陣勢如不買就丟了中國人的臉,當時一橫心掏了兩個月的工資的錢買下了這盒煙。出競差坐火車回家在車上想到這盒煙越想越鬱悶就堵氣拿出一支抽起來,沒想到這煙奇香無比,從車頭傳到車尾。當時有位公安人員覺得異常就尋查到他,經詢問得知詳情,後來公安人員我就上報上級,國務院知道後表彰了這個人並退還給他了包這煙錢。故事與你的類似,可見當時國內到處都在流行這個不靠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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