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我的姑夫黃左達

(2019-02-06 01:41:40) 下一個

姑夫活到二十一世紀才走,終年八十九歲。姑夫走得非常平靜,沒有痛苦,和往常一樣,晚上吃完一碗粥就上床休息,到天亮發現人已去了。那天晚上睡覺前姑夫喃喃自語說是要出趟遠門找人去,姑姑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這是預兆。但是姑夫要找的人是誰呢?

我眼中的姑夫本分善良,性格溫和,多才多藝,對我們兄妹幾個小孩十分喜愛。姑夫住梅村鄉下,早年上過私塾,家有水田瓦房,為村裏一殷實人家。父親說小時候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姑夫家大廳裏的一幅對子:事非經過不知難,書到用時方恨少。文革初年,無錫城裏派性紛爭,文攻武衛不太平,父母作為基層幹部受到批鬥,全家避禍過年就到鄉下姑姑家去了。

鄉下的年很熱鬧,姑姑家裏人進人出,鄉親們都來向姑夫求字。姑夫寫一筆好字,幫村裏人家寫門聯,樂此不彼,案上條凳上堆滿了寫好的字,一色紅底黑字娟秀的行楷,內容有飲水不忘掘井人,幸福不忘共產黨,或者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姑夫除了一手好字,還會搓草繩編草鞋紮米囤打草圍子紮掃把。那時紮掃把用的是高粱秸,最後一道工序是姑夫把紮好的掃把一把把排在地上,口含井水向掃把一遍遍噴去,每到這時我就知道掃把快完工了。那些年城裏人家煮好的一鍋飯,都放在一種叫焐窠的草編容器中保暖,我家用的焐窠就是姑夫親手用稻草編的。

姑夫的曆史問題我是從父親那裏斷斷續續聽到的,將這些隻言片語串起來可以還原出大概的經脈。

姑夫名叫黃左達是三十年代的中共黨員。姑夫創建了梅村地區的地下黨組織,在梅村街上有一爿羊肉店是姑夫接頭聯絡的交通站。後來我走過那條街,父親指著一間臨街鋪麵讓我看,說那就是姑夫的店。那時姑夫身有佩槍,我姑姑和三伯在姑夫的介紹下加入了一種叫基幹隊的基層組織,為此姑姑和三伯算是解放前參加的革命,直到去世前,每年都從民政局領取特別津貼。父親記得有一次姑夫在一個叫牆門的鎮上領著幾名基幹隊員處決了一個當地有名的漢奸惡霸,完事後穿著便衣的姑夫和幾個隊員來到一家茶館店歇了歇腳就散開了。姑夫所做的都是地下工作,不對外張揚,所以父親所知道關於姑夫的事很少。姑夫的問題出在抗戰勝利後。

四五年底新四軍北撤,國民黨回來後重建了市鄉黨部,恢複了對梅村的控製,還鄉團在當地搜捕殺害共產黨,實行白色恐怖,姑夫自然是他們捉拿的重要目標。那時姑夫東躲西藏喬裝打扮,出門常戴一破草帽蓋住半邊臉。有一次從戴家壩走到螺螄浜不過五裏地的路竟繞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直到天黑了才敲響我三伯家的門。父親說姑夫那時處境非常危險,隻身逃在外麵,有家不能回,最遠一直到常熟沙洲一帶。姑夫裝作手藝人,一路編草鞋紮米囤以糊口,後來我所看到的姑夫的手藝都是在那個時候學的。為了避難,姑夫拜毛福昌為老頭子,遁入黑道以求保護。毛福昌是當地一黑道人物,很有勢力,就連國民黨地方政府對他也避讓三分。姑夫向毛福昌交出了佩槍,這是後來被清查的主要問題。解放後毛福昌被人民政府槍斃,姑夫作為毛福昌的黑道弟子自然是曆史汙點人物,尤其是脫黨交槍成了變節的證據。

姑夫在解放後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政審清查,但始終沒有查出有出賣同誌的事,這保住了姑夫一條命。當時縣市以及省裏的不少幹部原是姑夫的上級或下級,通過各種渠道為姑父作證。姑夫向組織交待,槍給毛福昌是寄放不是交出,這與毛福昌事先說好的,毛福昌收留姑夫是腳踩兩隻船,以期一朝共產黨得勢好有個回旋。但這位黑老大已死,死無對證,這事就成了姑父的一麵之詞,也成了姑父終身無法說清的一件事。除非找到毛福昌本人,並還能讓他開口說話。

那些年常有各種組織上外調人員來村裏找姑夫了解情況,姑夫總是如實回憶提供證據,為許多人作證還了清白。姑夫為人低調和善,與世無爭,在村裏是個識字有文化的人,隊裏敬重姑父,有抄寫的事都請姑夫幫忙。村裏人沒有拿曆史問題為難他,即使在文革最亂的時候,周邊常有打死人的事,姑夫的戴家壩村卻像是一個風暴眼一樣,非常平靜。但姑夫畢竟有一段說不清楚的曆史問題在身,平日裏就歸在村裏的四類分子一起參加勞動,做些搓麻繩剪桑樹一類農活。姑夫順命,心裏的事放得下,從不在人前顯擺以前的經曆。每天在生產隊的安排下出工收工,閑時和鄉親擠一屋子,聽大家山扯海聊,平日裏粗茶淡飯,抽一鍋劣質煙絲,生活雖然貧困倒也安帖。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了粉碎“四人幫”後中央開始撥亂反正,姑夫的心也跟著活泛了起來。那時姑夫到城裏找到父親商量了幾個晚上,期望找關係請組織對自己的曆史問題重新審查,但終因當事人都已不在,無法取得人證,感覺無望而放棄了,從此以後姑夫這份心思澆滅了。

姑夫和姑姑是一對貧賤夫妻,成親的時候,姑夫家沒有錢做彩禮,田產家財大多已被姑父拿去抵賣用於地下黨組織的活動經費了。那時姑姑一米六六的個,長得標致,在村裏引人注目,姑夫是以搶婚的形式把我姑姑接走的。有一天姑姑帶著我父親在桑田裏摘桑葉,突然竄出兩個年輕後生,用紅被單蒙住姑姑的頭捆住了腳,把姑姑扛到一隻小船上搖走了。據父親說其實雙方兩家是預先說好的,搶婚隻是一個形式,那時許多人家交不起彩禮置不起陪嫁,這一搶婚就啥都免了。

姑姑和姑夫這輩子幾乎沒有紅過臉,姑姑有時使起小性子,姑夫總是退讓遷就。在我小的時候姑姑坐船來我家,沒事總到外麵馬路上去撿煙頭,剝出煙絲裝在香煙盒紙裏帶回去,這是姑姑每次從城裏回去帶給姑父的禮物。後來姑姑暈船不太出門,凡到城裏辦事都由姑夫代步,姑夫每回到城裏都要帶回兩隻素雞或是一瓷缸鹵煮豬肺給姑姑。姑夫晚年耳聾眼花背駝,走路時兩手各支一木棍撐著,四條腿走,然姑夫沒有憂慮,滿是皺褶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滿足的喜氣。

姑夫趕上了農村土地征用,住進了商品房,還趕上了重孫子的降生。

姑姑也是在八十九歲那年走的,姑姑走的那年我去看過她,姑姑對我說她做夢見到姑夫了,姑夫提醒她外麵寒冷出門別忘多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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