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城市裏的野生動物

(2019-02-13 02:16:30) 下一個

壁虎。原先住在南長街老房子裏的時候,牆上多見壁虎。那是我年幼時最早見到的野生動物。它們與我共居一屋。

那些老房子,不知何年所建,粉牆木樓,一戶連一戶,沿河而立。有點像明清小說裏的市井景象,一邊是水碼頭,另一邊臨街。推開木格子的窗戶,下麵是繁華的南長街。在這樣的舊宅裏,日久生精,生出幾隻壁虎不足為奇。

夏天的傍晚,壁虎謹慎出動。先在牆縫中探出一顆顆腦袋,確認安全後,悄然爬行在我家的牆麵和天花板上,屏氣凝神,靜候獵物,腦袋偶然動一下,環伺四周。一旦攻擊,便有收獲:一隻飛蟲或一隻蛾子。

我家的壁虎都呈銀灰色。近觀之,可見圓珠樣晶亮的眼睛,皮膚上的花斑,腳上的蹼趾,那花斑的肚皮一鼓一縮,好像有生不完的氣。無事的時候,我計數著每天出動的壁虎有多少,每隻壁虎吃到的蟲子有幾隻。

父母工作忙,平日裏多數時間隻有我們幾個孩子在家,每天守著這些怪物過日子,心裏總有一些緊張。父母告誡我們,切勿碰它們,壁虎的斷尾會鑽入小孩的耳朵。

我見過斷尾。

有一次哥拿竹竿撩撥壁虎,壁虎掉下來,落在地板上,又翻身逃走了,留下一截斷尾在地上翻卷掙紮。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扔下竹竿逃入同樓的鄰居老婆婆家裏,久久不敢回家,生怕那斷尾尋仇,盯上我們。

斷尾入耳,成了一警語,提醒我們,直到長大後我們對壁虎還懷有深深戒心。

 

燕子。依稀記得,外公塔橋下的老屋子裏曾住著一窩燕子,燕巢就搭在客堂天花板的梁木上。那時,外公兄弟三個還沒有搬開,三家合用一個客堂。

秋天燕子飛去遠方,春天又從遠方飛回來。燕子認家,時隔半年竟認得回來。遠房姨舅們也認得它們,世上的燕子那麽多,每隻燕子又長的一模樣,但姨舅們一眼辨認出,歸來的燕子就是秋天飛走的那兩隻。那時的姨舅們還都是一群孩子,孩子眼尖,相信不會認錯。

客堂的窗子是一扇槅子,有寒梅枝狀的木格,用絲綿紙糊麵。早上開窗的時候,槅子下麵往外推開,用一杆木棍支起。燕子就從這槅子裏飛進飛出。

春歸的燕子第一件要做事的是銜泥築巢,去年的窩還在,卻棄之不用。燕子的家每年都是新的。這樣,木梁上一排就有了幾個棄巢,一個個呈拋物截麵倒懸在梁上。

那時我去外公家裏,看到燕子歸巢,銜來蟲子,巢內傳來乳燕的歡叫。燕子不在的時候,小燕子在巢內安靜等候,不出一點聲響。燕子回來,先則身貼在木梁上少歇,然後跳入巢窩。離開的時候,徑直從窩裏飛出,飛去外麵,在電線上站著。電線上站著許多燕子,都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外公的客廳很大,燕子從不到處光顧,也不見燕子帶其他的朋友回家看看。燕子不喜歡串門。燕巢築在家裏,常有泥粒草屑和燕糞掉落下來,外公他們卻是包容,每天掃掃,好像沒事一樣。

後來外公三兄弟分開過了,那是六十年代中期。三弟搬去了外麵河邊一個屋子。外公和他二弟將客堂一分為二,中間砌了一麵牆。三兄弟成了三鄰居。那年春天,我再也沒有看到燕子回來。

在燕子還在的時候,大人怕我們小孩侵擾,隨口編出一些嚇阻的話,說燕子的唾液會爛手,沾誰爛誰。於是我們看著燕子,總會有一種敬而遠之的心態,深怕那爛手的唾液沾到了身上。許多年後,我哥靠手中的彈弓玩出了名氣,彈無虛發,打遍天下各類飛禽,唯獨不曾見過哥用彈弓打燕子的。

 

蝙蝠。後來,我家搬去沙巷四號大院,住在一幢舊式的木樓上。同住一樓的共有五家,夏天的傍晚,五家的大人孩子坐在木樓走廊上納涼,觀看漫天的蝙蝠。

夏天晝長,黃昏過後,好長時間天還沒有全黑,黛青的天光背景下可見蝙蝠的影子,黑精靈般撲閃撲閃,飄忽不定。遠遠近近,布滿天空。

有時從明亮的圓月前麵掠過,雖遠但看得真切,空氣中扇動的雙翼,一起一伏的身子。有時,蝙蝠又離我們特近,看著好像直衝我們腦袋襲來。我們大叫一聲,下意識蹲下,那蝙蝠在我們麵前打個弧線,又飛向了遠方。

蝙蝠來的時候,一瞬間,漫天都是;撤的時候,倏的一聲,頃刻散的幹幹淨淨。沒有人知道,這些蝙蝠從哪裏來,又回哪裏去,那時的城市裏好像已經沒有了死角,能藏能躲的地方,都被我們探究遍了。蝙蝠的來曆始終是個迷。

有一回,我竟然收養了其中的一隻。

那天,一隻蝙蝠沒有回家,撲撲的撞向我家走廊,順勢懸掛在木槅屏窗上,不走了。不知是它的聲納雷達出了問題,還是追趕獵物,迷失方向。我脫下背心,墊在手裏,掂著腳尖,小心的將蝙蝠裹了起來。那隻蝙蝠儼然一激怒的野獸,張口發出嘶嘶的叫,尖牙利爪,五官猙獰。撐開的翼手,薄如紙片,經脈可見。

我把蝙蝠養在一鏽蝕的鐵盒裏,四周嚴嚴實實的鋪墊了舊布報紙。那些天,我獨守這個秘密,精神恍惚,犯了心思,由憐愛轉而憂慮。它讓我成了一個很失敗的寵物主人,麵對它我束手無策。蝙蝠滴水不進,拒絕吃喝,用米飯喂它,不理,給它皮蟲(吊死鬼),也不回應。數天過去,蝙蝠生命的體征變得虛弱,直到氣息奄奄。我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可終日的體驗。

關於這隻蝙蝠的結局,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好像是死了。也好像沒死,被我放回了屋頂上,指望它的同類能夠發現它,並在那個傍晚將它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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