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是母親從輪船站借回來的。
輪船站一共隻有四個員工,兩個售票窗口,一個昏暗的候船室,一個簡陋的輪船碼頭。
母親從輪船站下班回家,手裏捧出一個舊報紙裹著的紙包,打開紙包是幾本小人書。
母親的紙包在我們眼中如同奇珍異寶,每每引的我們幾個孩子歡呼雀躍。
書借回來,全家一起看,還議論畫中的故事,大人孩子都浸泡在小人書帶給來的歡樂中。那是我們的家庭饗宴。
對麵鄰家的孩子聽見我們的動靜,常聞聲而來,分一杯羹享。或坐在小木凳子上,或臥在竹匾裏,挑一本書看。
書一次次借回來,一次次還回去。輪船站對於我像一個魔法師手中的帽子,總有迷一樣的驚喜讓我猜不透。那裏不像是個有圖書館的地方,書是從哪裏來的?多少年過後,我還常常在想。
那時的我還不會讀字,我看畫,一頁一頁認認真真的看。翻看連環畫成了我人之初最盛大的一項娛樂。
在上小學之前,我家搬去了新的大院。大院裏樓上樓下的孩子和我們一樣,也喜歡小人書。
那個年代,每家孩子好像都藏有幾本小人書---- 抄家遺漏的,破四舊偷來的,或從廢品站撿來的。那些破四舊時沒有舍得扔掉,也沒有紅衛兵上過門的,那家裏就豐富了。有的人家竟有滿滿一抽屜的小人書,讓周圍的孩子看的兩眼發直。
孩子們倒是大氣,每家的書都是換著看,借著看。有的孩子享有特殊的待遇,直接讓入內室,任由自個挑選翻找的,這孩子必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不也是貼心知己。
我家的小人書收藏在大衣櫥邊門下麵的一個底箱裏,繁盛的時候,底箱堆的滿滿的。借書還書的小朋友們進進出出,家裏門庭若市。
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每一本長篇小說每一個電影都有相應的同名小人書出版。我說不清自己頭腦中存留的故事情景,究竟是來自字書或是電影中的鏡頭,還是小人書中的連環畫畫麵,譬如《雞毛信》《烈火金剛》《野火春風鬥古城》,譬如《拔敵旗》《山鄉巨變》《草原英雄小姐妹》, 譬如《戰上海》《古刹鍾聲》《保爾.柯察金》。
那時,新華書店也有新版的小人書出售,多是關於當代英雄人物的,如金訓華,門合,楊水才,劉英俊,年四旺,李文忠,以及關於文革豐碩成果的,像長江大橋通車,萬噸水壓機研製,遠洋貨輪下水,坦讚鐵路建設,等等。 大人在節日裏去書店買一本這樣的連環畫小人書給孩子,作為禮物,還有教育意義。或者孩子從學校拿回獎狀的時候,買給孩子作為一種物質獎勵。這些小人書的畫麵帶有文革宣傳畫的鮮明特征,故事內容也不具有吸引力。
真正對我們有誘惑的是老頭的書攤。
在大院外的弄堂口,有一個小人書攤,一個戴鴨舌帽的老頭終日守著。書攤用兩塊半人高的木板支撐,有幾個小凳子。木板上麵從上往下倒掛著一排排小人書。
那些書的封麵用硬皮紙板做護封,封底蓋有印章,表明它們的歸屬;書脊用紮鞋底的粗棉線紮緊。每一本都無比堅實。
放學後,書攤上圍許多不回家的孩子,坐著靠著,頭埋得低低的,書包擱在地上。薄的一分錢租一本,厚的二分一本。如是熟客,還可以租回家看,隻要當日歸還就可以了。那些小人書百看不厭,打仗的反特的無一遺漏,每一本都已經看過好幾回的,但每次都還有人租來再看。像《上甘霖》《烈火金剛》《小兵張嘎》《秘密圖紙》《狼牙山五壯士》這幾本,我們從書攤老頭那兒看了無數遍。這無數遍中有我們自己租看的,也有圍在別人身邊蹭看的。
一個孩子手裏攥了鋼鏰兒,奔往書攤,後麵能跟去一大群。大家幫著出主意,七嘴八舌的提供意見,待挑好一本坐下,旁邊立馬站一圈人,伸長脖頸湊著。這一堆人中,有看的快的,急想知道下麵的故事進展,於是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翻人家正在看還沒有看完的那一頁。還有人等不及的,一手微微掀開當前的頁,一手撐地,趴下身子仰頭望上,艱難的去看背後的一麵。
六十年代末,母親調去輪船公司工會工作。工會原有一個職工圖書館,文革期間圖書被封存起來,因為都是文革前的出版物,涉及封資修的問題。圖書封存起來,等待打包,當作廢紙送廢品回收站。那時我在小學,正當複課鬧革命期間,上課不太正常,下午的課常常老師說不上就不上了。在沒有課的時候,我和妹跟去母親的公司,母親上班,我們就被關在那間圖書庫房裏看書。
那間庫房是樓梯下麵的一個隔間,塵封已久,我們第一次進去,撲鼻而來的是嗆人的腐紙味和黴塵味。打開布滿蛛網的白熾燈,那滿目的小人書讓我們驚呆了,我們的驚奇和興奮大概猶如闖進了阿裏巴巴四十大盜的寶庫。在這些寶貝即將成為紙漿之前,我們從中帶出了許多小人書。
我看過的小人書中,回想起來,不少連環畫除了故事好看,許多畫麵也非常優美,構圖技巧和畫風堪稱藝術,像《白毛女》《山鄉巨變》《敵後武工隊》《林海雪原》都給我留下深深印象。《敵後武工隊》中的人物---- 魏強,汪霞,侯扒皮,哈巴狗,二姑娘,鬼子小隊長---- 每個形象都畫的誇張扭曲,像一幅幅水滸人物的風情畫一樣,生動活潑,個性鮮明,呼之欲出。光看那些畫,就讓人拿起了不再想放下。
最讓我驚歎的是《西遊記》。這套小人書在老頭的書攤上沒有出現過,大概是涉及到封建迷信的問題吧。我曾看到過零散的幾本《三打白骨精》《鐵扇公主》《大鬧天宮》《金角銀角大王》。畫麵構圖想象力十分豐富,翻江倒海,天旋地轉,視角怪異,人物造型生動誇張,突出了怪力亂神的效果。在我的眼目中,那些編繪者可稱得頂級藝術大師也不為之過。他們的工作不隻是對原著的簡單臨摹,而是對這些故事的二次創作。常常想,今生要能再看一遍,也少了一樁遺憾。
小人書中比較沒有生命力的是被我們稱之“電影小書”的連環畫,每一頁都是電影底片直接翻拍的照片,用普通的膠版紙印刷,底色呈現深重的青灰色,畫麵看不清楚。這類小人書,製作成本低廉,不受我們喜愛。我猜想那時小人書的市場龐大,出版社來不及約稿,隻能用黑白反轉片直接代替繪畫了。
後來,我們一年一年長大,家裏的小人書一本一本的消失。我們的誌趣隨年齡隨環境在改變,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時代的開始,那些小人書也終於在歲月的煙塵中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去年我從南洋回國,回到父母家裏,想起小時候那個收藏小人書的底箱,我好奇的打開,裏麵空空蕩蕩,別說是小人書,就連一片紙也沒有再看到。
究竟什麽時候,我們丟失了那些曾被我們視同家珍,陪伴我們走過童年走過少年的小人書?
記得“亞若士”,“魚島之子”,“雞毛信”等。
現在買了一些再版的古典故事的小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