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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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年

(2019-01-16 02:08:41) 下一個

        城裏的年規矩沒有鄉下多,年前的禮俗都不講究了,臘八不吃粥,二三不祭灶。年關將近的時候,報紙和廣播電台裏倡導移風易俗,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學校告誡學生,新年不搞封建迷信,杜絕鋪張浪費。

        不過我們也還是盼著過年的,從冬至開始就想過年的事,日子越近心情越興奮。過年熱鬧,好吃好玩,除了魚肉放開吃,還有平時不敢想的香肚鬆花蛋。

        進入臘月,家家戶戶有了年忙的躁動,家裏的成員都動員了起來,翻箱倒櫃的大掃除,女人身係圍兜,頭紮毛巾,雞毛撣子用一根長竹竿綁著,撣屋簷,撣天花板,撣去陳年的積塵和蛛網,也撣去陳年的晦氣。

         終年不碰的窗子由著孩子爬上爬下的擦洗。家裏地方擁擠,煤球爐子就在客堂放著,一年的油煙在窗玻璃上蒙一層油膩,又有木格子擋著,擦淨很是費勁。平時懶散的孩子這時候都來勁了,顯得亢奮。幾天忙碌過去,屋裏敞亮了,有了年的味道。

        居委會讓每家去居民小組長家裏領回供應券,那是一本小本子,裏麵一頁一頁的號碼票券,按戶口人頭計算,每家發多發少都是不一樣的,買年貨的時候就從上麵一條一條撕 。人們打聽著各種票券的用場,一號券買煙,二號券買肉,三號券買魚,四號券買豆製品,五號券買菜籽油。事兒在心裏盤算規劃,一家人的年盼都在這本子裏收著。

        冬天的淩晨,天還沒有放亮,路燈卻已經熄滅了,地上積水成冰。早起的人們頂著寒冷,提著菜籃子匆匆的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黑影幢幢,都是奔往小菜場的。小菜場已經喧鬧起來,燈火通明,彌漫著菜市場的腥味。魚肉攤前排了長隊,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嘈嘈的議論著,爭辯著,多是關於魚肉的成色和斤兩的事。

        隊是從昨晚就開始排的,一隻籃子壓上一塊磚頭那就是一個排位,那一長溜的隊其實就是一長溜的籃子磚頭。逢著有人站那兒相互照應著,鄰裏之間幫個忙,一人同時就可以排幾個隊。排夜隊的人不時的跺腳,耳朵凍的通紅,起了凍瘡,鼻下淌出清水鼻涕。

        那魚券用法是有選擇的,買小魚如鯽鯉鯿鰱就可以多買幾斤,要挑大魚如十來斤重的青魚草魚就隻能買一條半條。有些人家趕著要辦事,券不夠用,便向親朋好友討要,相互之間無通有無,交換著各種供應券。那段日子,街頭巷尾女人之間說的都是年貨的事,彼此翻看對方菜籃子裏的東西,點評一番,再講述自家還有什麽沒買,還有什麽要買,講述菜場上的人和事,也傳告各種信息,幾點鍾開始有鮮肉運來,幾點鍾過後是冰肉。

        小孩放了寒假,閑在家裏 ,父母大多是雙職工,排隊買年貨的事就讓孩子去做了。小巷人家都有一個竹節吊在屋簷下麵,平日裏晾曬鞋帽褲襪,這時掛上了雞鴨魚肉。雞是倒提雙足,鴨從脖頸處係住,都是淨了毛開了膛的。魚是從背脊剖開的,除去內雜,用一根筷子在中間撐起,為的是可以更快的風幹。剛掛上的時候竹節處往下滴血水,一會兒地上就結成了一坨暗紅的冰。待到竹節掛滿,連晾衣服的毛竹也掛滿了的時候,年近了。

       報紙提倡節儉,但該化的錢也還是要化的。父母去“世泰盛”布店幫長輩剪一塊呢子麵料,帶孩子去百貨商店挑一雙鞋買一隻新書包,逢著單位裏有人辦喜事,再順帶捎一對荷花枕頭套作為賀禮準備著。

       跟著大人到了百貨商店,孩子們在玩具櫃台前站住不走了,喊不聽拉也不動。孩子脈準大人的脾氣,這是一年中唯獨可以讓自己嬌寵一下的時候。記憶中那些玩具有上發條的跳跳蛙,腦袋會晃動的泥陶臥狗。還有一種煙鬥樣的吹具,對著吹管吹氣,前麵一顆塑料球在鬥鍋中飄升到空中,一停氣,球就落回到鬥鍋中。還有一種小狗,放在手掌上,用一塊塑料樣的骨頭靠近,嘴巴就張開。孩子們對鞋子書包不在意,回到家裏先向鄰裏玩伴展示自己的新玩具,我們叫這為“現寶”。一件新玩具招來一群孩子圍觀,七手八腳的都想試一試。玩具玩不到新年,三五天後大多已經殘壞不靈了。

        新年來臨,剃頭店和洗澡堂人滿為患。澡池裏人頭攢動,空氣汙濁。池水裏蕩漾著肥皂末和身子上搓下來的老泥,成一池渾漿。一張澡堂的躺榻,一個人在池子裏泡著,另一個人已經坐在榻上等著了。遇見那個泡好澡出來的人,要是喜歡喝一杯茶抽一支煙而後再躺在榻上睡一覺的,那等的人可就慘了。不過那時澡堂子裏的服務員會提醒客人,扔一塊熱毛巾過來,讓你擦擦熱氣騰騰的身子,稍歇便走,以便讓等位的同誌都能洗上澡。有些不願等時間的人,就去弄堂裏的“老虎灶”洗,“老虎灶”燒煤,是一個賣開水的鋪子,那裏提供浴盆洗澡,條件稍微簡陋點。

        過年的時候,家裏煤爐忙不過來,熱水就去“老虎灶”灌。這時候的“老虎灶”生意特別好,鍋爐中的開水來不及燒,平日裏一分錢一瓶的開水,現在要賣兩分錢。灶台前一溜的排著竹殼鐵殼的熱水瓶,灌一瓶水等上十來分鍾。有煤火熱汽蒸烤,那裏感覺暖和,從早到晚圍一群等水的人,都是好耐性。街坊鄰居相遇在一起,邊等邊聊,堵著路麵,來往的腳踏車三輪車響著鈴繞著走。這也成了一道年景。

        過年時孩子的零食主要是果糖和爆炒米 。瓜子長生果年前不讓碰,是要留到新年用的。無錫人叫帶麻殼的花生叫長生果,這名叫著吉祥。新年家裏置一盤長生果放桌上待客,平時是不見有食用的。巷子裏不知什麽時候來了爆炒米的人坐那兒,爐火上麵架一隻生鐵罐,一手搖轉,一手不時的往爐火裏添煤塊。鐵罐一頭裝有壓力表,當指針移到紅線的時候,那人站起身來,將手壓住鐵罐把柄,另一頭轉離爐火,用一麻袋套住,大喊一聲。孩子們趕緊捂住耳朵,紛紛躲開,接著是嘭的一聲巨響,白煙滾滾,麻袋中就鼓鼓的滿是雪白蓬鬆的炒米了。

        爆炒米生意興隆,孩子們一個一個端著提著臉盆鐵皮桶等著,裏麵裝的是糯米。有的孩子帶來白糖,加在裏麵。那些沒帶糖的,爆炒米人就從油膩的棉襖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將裏麵的糖精倒出幾粒在手掌心中,然後握住倒入生鐵罐裏,另外收錢。圍在那裏的孩子一大半是來看熱鬧的,他們等待的是那一聲巨響,和巨響過後地上撒落的炒米。爆炒米人專注的做著生意,並不和人多說話,要出口一句兩句那口音也聽不懂,好像都是從安徽來的。

        不是每個孩子過年都有漂亮的新玩具的,但好像每個孩子都有一樣東西,我們叫“洋泡泡”:一個套在竹哨上的彩色氣球。含住哨子吹氣,氣球鼓漲起來……將哨子從口中取出,氣球放氣時哨子發出響亮的鳴,那鳴聲隨氣走完而由強變弱有的。孩子在放氣時將哨子的口用手指一按一放,那哨音便有了節奏。洋泡泡玩上三二天,大多爆了。爆了的氣球也舍不得扔掉,哨子取下直接用嘴吹響,氣球皮則貼在嘴唇上倒吸一口氣,成一小球咬在嘴裏,再用一根棉線紮住,拿在手裏把玩。

        新春前後,街上滿是這樣的哨叫,此起彼伏,雜亂無章。洋泡泡隻在過年時出現,過了年就不興了。好像這樣的玩具專為年興而來的。

       有貼門聯的人家,就去新華書店挑選,將破殘的舊聯揭下來,換上新聯。見的最多的是: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家有參軍的就選: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最簡單的: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行楷魏碑老顏體,紅紙黑字,金箔點綴。門聯換過,裏外一新,透著祥瑞氣象。

        除夕這天,午飯就簡,一碗清湯陽春麵應付過去。巷子裏家家戶戶準備年夜飯,煎炒烹煮,熱火朝天,空氣中洋溢著煤煙味和油炸味。天一擦黑,整個城市突然安靜了下來,繁華忙碌的馬路上空無一人,路燈發出昏黃的光暈,凜冽的空氣中飄起淅淅瀝瀝的細碎雪花。

        到了請祖宗的時間了。雖說政府有令,許多人家還是守著這道舊俗。女人去煙紙店買來黃裱紙,躲在家裏折成“金元寶”,三十晚上關起門來偷偷的燒。燒過“元寶”,給祖宗斟酒,擺上葷素幾樣菜,幾張空空的木椅圍著桌子,然後開一道門縫,持蠟燭迎去喊一聲,好像先人在空中正飄飄而來。

        一支煙的功夫過去,撤去酒杯,盛一碗白米飯敬上。那米飯的盛法是有講究的,隻一勺盛滿。重規矩的人家這時對空椅跪拜三磕,小孩一般就不勉強了。略過一會,家裏有人拿著蠟燭去到門口上下比劃一下,送別祖宗,護佑來年全家安康。整個過程家人必須安靜,也不得碰那桌椅,怕是驚擾了先人,有小孩年幼不更事的帶到另一房間避一避。

       請祖宗的儀式須悄沒聲息的做,鄰裏彼此心裏明白,但都心照不宣。街道居委會對迷信活動平時盯的緊,到了這會寬容了,隻要不公開張揚,沒有人來難為你。大多數人家拜祖其實也隻是做個樣子,並不真信,但要是不做,整個一年心裏不落實。

       請過祖宗,屋裏立馬喧騰了,大家齊齊動手,撤去碗筷,冷了的菜端去爐子上重新溫熱。燈火下,家人圍坐,說著討喜的話。大人小孩無分老少,斟一杯封缸黃酒或二泉雙套,七葷八素端上來,四仙桌上放不下,層層疊疊的壘著。

        記憶中小時候家裏的年夜飯,幾樣菜必須有的:筍幹,黃豆芽,白蘿卜。筍幹提前兩天用淘米水泡軟,放砂鍋中和肥肉燉煮一夜,上桌的時候肉已爛熟,油滲入筍幹中,肥而不膩,又有竹筍的香。黃豆芽是討個好彩,豆黃如金,芽白似玉,樣子還像一柄如意,年夜飯上這道菜不叫黃豆芽,被幸運的叫做“如意菜”。那蘿卜切成大塊和雞湯煮,稱做“年蘿卜”,這名字有何出處,蘿卜為什麽與年相連就不清楚了。

        飯後的果盤是甘蔗,葧薺,瓜子,長生果。家人邊吃邊聊,瓜皮果殼扔滿一地,任由其留到初一。三十掃地是個禁忌,會掃走跨年的財氣,那一地垃圾成了一地財寶。父母照例還是要給孩子壓歲錢的,一毛二毛,五毛一塊都有。三十守夜,孩子大多熬不過半夜,迷迷糊糊的才進入夢鄉,即刻又被窗外一聲炸響驚醒,接著遠遠近近響成一片。發出“興——發”巨響的是炮仗,如炒豆般的是鞭炮。睡眼惺忪的從閣樓推窗望外,黑暗的城裏到處是閃亮的點。熱鬧過後,外麵歸入靜寂。到了早晨又一陣劈劈啪啪的響動,那是迎新的爆竹聲,然氣勢不如除夕那陣壯大。

        無錫人說年齡,不計實際生日,出生那天算一歲,跨入新年又算一歲,一夜過去,人人都長了一歲。

         初一的早飯是有特定內容的,家人吃糕絲圓子湯,取“登高”和“圓滿”的彩頭。新年的第一天,平時的粗話髒話都不能說,凶險的字如“死”“病”“禍”“殘”也都是忌諱的,愛哭鬧的孩子這一天收斂起來,變得斯文。

         新年人人穿戴一新,衣服從箱子裏翻出來,穿在身上折線可見,還透著樟腦的味兒。那些沒有新衣的也得是縫補漿洗,幹幹淨淨的,因此也還是新。大人們忙著迎送團拜,走親訪友,請客送禮。孩子們握一把壓歲錢,三五成群約著去街上買鬥獸棋,買洋泡泡,買百響子——一種小火藥,一粒一粒糊在兩張紅紙中間。男孩子把百響子按在自製的“拐炮”中,然後將“拐炮”扔向天空,撞落地麵時,聽一聲炸響。男孩還玩拋鐵箍,抽陀螺。陀螺在孩子口中叫 “打不死”。女孩則玩丟沙包,抓骨牌,踢毽子,跳橡皮筋。聽著哪兒有鞭炮聲,男孩女孩一起跑去,擠進人群,看新官人新娘娘,滿地尋找沒有放響的啞炮,幸運的還能得幾塊糖果。年輕人就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明著賭煙賭錢,一分二分的進出,不在於輸贏多少,玩的是一個興致。牌桌上茶煙氤氳,吆喝起哄的聲浪有一陣沒一陣的,肆無忌憚,鬧的整條巷子不安寧。大街上人流如織,喜氣洋溢,人們見麵都道個好。娶親的腳踏車隊和運送嫁妝的黃魚車穿城而過。工人文化宮照舊舉辦遊園活動,入場券由單位提供。學生專場電影放“草原英雄小姐妹”,電影票是放寒假的時候老師提前就發給大家的。

         這年來的慢去得卻是快,到了初五初六,人們再見麵時就開始說上班的話了,大家感歎春節過的快,感歎又一年開始了,感歎歲月無情。語調中多少帶一點依戀和無奈。

         再過幾天,孩子們開始整理書包,學校要開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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