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玩棋入魔,花在棋上的時間,差不多僅次於看書。那時候, 每個孩子都有用不完的時間,用不完的精力;每個孩子周圍都有一群打不散的玩伴,趣味相投。
每次去百貨商店,作死作活,拖著爺娘去文體用品櫃台,挑一盒棋。後來長大了,兜裏有了零錢,自作主張,還是去買棋。
零錢是賣廢品換的,家裏的雞毛報紙骨頭牙膏殼在我們眼中全是寶貝,湊夠了數就往三鳳橋廢品站送。
從店裏買副新棋,跑回家裏,一聲怪嚎,引來鄰家孩子,鋪開棋盤,就地開殺。有桌子時,大家圍一桌,沒桌時圍一地。那份專注認真,仿佛投入一場聖戰。整個世界隻剩一盤棋。
常常的棋沒下完,不知哪一方起了賴皮嫌疑,幾句吵吵後,便鍁了棋盤,對弈演成了對打,玩棋對於我們成了一種高危的遊戲。我們的喜怒哀樂多由棋來,往往到了吃過晚飯躺在床上,那份激動還不能消退。然而一夜過去,風過水無痕,明兒見了,舊事已過,接著再下。
兩人下棋,一群人在旁邊支招,到了緊要處,忘了自己是幹嘛的了,從一邊伸出爪子直接摸棋。棋走到後來,往往說不清到底誰在跟誰下。我們在棋盤邊寫上文字:觀棋不語真君子;或:河邊無青草,不用多嘴驢。然而作用不大,大家似乎不在意做驢子還是君子。
軍棋通常走暗棋,一副新棋玩過兩次,就無秘密可言,看棋子背麵的痕跡大致可以猜出棋麵的內容。這些痕跡有些是棋廠出品時不小心留在上麵的,有些是棋主用心險惡,自己用指甲在上麵做的記號。我們給每一枚棋子做一個紙套,下棋之前常將紙套相互交換,堵住了作弊的空子。我們真是有辦法。
棋子一個一個丟失的時候,我們隨手撿來東西代替:石子代馬,瓶蓋代兵,綠紐扣代車,黑紐扣代炮。一眼望去,這盤棋總有點光怪陸離的感覺。這棋走的也挺熱鬧:不是石子吃了瓶蓋,就是綠紐扣殺死黑紐扣。
有一陣,市場物資匱乏,殃及棋類,店裏缺貨。我們久等之後,便自己製作,剪紙板作棋子,畫白紙製棋盤。這樣的棋摸起來手感是差點,但也能下。
我們玩過的棋類很多,跳棋,象棋,軍棋,飛行棋,鬥獸棋,戰略棋,坦克棋,五子棋,海陸空戰棋......所記不能窮盡。
鬥獸棋是按叢林規則,兩相對陣。一盤棋子布好,象獅虎豹,狼狗貓鼠,跟一野生動物園似的,弱肉強食。最強大的是象,最弱小的是鼠。按棋規,鼠吃象。
鼠何以吃象?我們的解說是:那老鼠啦,鑽進大象的鼻子裏,大象透不過氣來,對不對?就憋死啦。
老鼠成了大象的克星,我們對此曾經深信不疑。
坦克棋,紅藍兩色坦克,各持一色,棋子可以行走橫線豎線斜線。將對方坦克前後夾在中間,就吃子。規則有些像圍棋,區別在於圍棋要將對方四麵圍住,該棋隻需在一直線上兩端圍住。下坦克棋時,雙方的較勁就在圍與反圍之間展開。
戰略棋模仿越戰,投擲骰子走棋。棋盤標有各種境遇,走子的時候,如過美軍所設的戰略村就得繞路,遇見飛機轟炸就退回原地,遇見北越的地雷,陷阱,竹簽陣,螞蜂窩則跳躍前行,先達終點者獲勝。戰略棋時政性強,寓棋於教,愛憎分明。
飛行棋也是擲骰走棋的,一枚棋子即代表一架飛機。棋分四色,可供四人同時參加。骰子逢六點走出一架飛機,飛行線上有被人家超越的子,退回老窩。以全部飛機都到達終點為勝。
五子棋,你懂的。
在所有棋中,我玩的時間最早的是軍棋。
自認字起,我就玩軍棋;或者說,我認字是從軍棋開始的,在我還沒認完一二三四,就先認得了“軍師旅團營連排”。起先是站在一旁,看哥和對門尤家的孩子大塊頭下棋,我幫著做公證人。後來大塊頭教我下,把軍棋棋子跟麻將牌似的築起來,每人輪流從中摸出一枚,然後亮明棋麵,以大吃小。這種低級的玩法,令我十分沉迷,我初次經曆到了棋的妙趣。
哥和大塊頭上學的時候,沒人和我玩,我坐在家裏的匾席上,自個跟自個下。自己既當甲方又當乙方,樂此不疲。
後來我家搬去沙巷4號大院住,周圍有了許多朋友,幾乎是個男孩都喜歡軍棋。軍棋成了那年代最為盛行的棋種,非但孩子玩,大人也玩。記憶中,父親的同事來家裏,吃過飯後,他們也下軍棋,一邊抽煙一邊下。
那時候,社會時尚“不愛紅裝愛武裝”。男孩的褲腰裏喜歡別一隻木頭槍,看書愛看打仗的書;街上流行草綠色,從小的誌向都是當解放軍。大家心心念念的想打仗,隻恨此生生不逢時。這股勁憋久了,宣泄在棋局上,一盤軍棋就是一場戰爭。鬥棋者仿佛自己正指揮千軍萬馬馳騁沙場,軍師旅團任憑自己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有時,我們在棋局中陷的很深,以至於分不清自己是身處棋內還是棋外,人生如棋啊。
有一陣,大家走棋變的越來越謹慎,開局的時候都不出手,彼此等待對方先殺過來,誘敵深入,然後看準機會,後發製人。這樣的棋路,成了慣例,往往棋下了十來分鍾,雙方還在隔界叫陣,誰都不肯傻傻的發起首攻。大家過於在乎棋局的輸贏。
我突然大夢初醒,輸贏不就是一盤棋嗎?何必如此較真。我走出迷思,反其道而行之,布出一種新棋路,將自己全部的重兵都擺放在一條邊線上,司令打頭陣,其後跟隨軍長師長旅長團長。開局就一反常態,向對方直撲過去。在炸彈掩護下,前赴後繼,一路狂殺,連地雷陣也毫不猶豫的直闖過去,損兵折將之中,直搗對方大巢。這種被我稱之閃電戰的戰法竟然屢屢奏效,往往還未等對手反應過來,敵旗已經被我惡作劇般拿下了。
還有一陣,大家對軍棋產生了質疑:這樣的棋規有沒有問題?憑什麽司令就一定吃軍長,軍長就一定吃師長?當年紅軍小米加步槍,不是還打敗蔣匪八百萬嗎?毛主席的軍事思想,指導以弱勝強的戰例,舉不勝舉。生產軍棋的工廠好像也察覺到了什麽,便對軍棋做出了改革,取消旅長,代之一個新的軍種“偵察班”。按照新規,隻要“偵察班”猜準對方棋子的內容,那枚棋子就被吃掉。在“偵察班”麵前棋無大小,一律通吃,打破了軍棋以強勝弱的舊規。之所以取消旅長,說是旅級軍事單位是蘇修搞得,不符合我軍建製。
改革後的軍棋,我們玩過一陣,這棋走的別別扭扭,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偵察班”的加入,使得棋趣變得寡淡。過了一陣,棋廠大概聽到了群眾的意見,帶有“偵察班”的軍棋不太受歡迎,銷量越來越低,於是軍棋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七十年代中期,市場上推出一款海陸空戰棋。軍棋原本是陸戰棋,現在發展出海陸空立體作戰,迎合了現代戰爭的模式。棋子新增戰鬥機,偵察機,巡洋艦,驅逐艦(好像還有魚雷快艇?)。棋子增加了,棋盤也比原先軍棋要大出許多。棋盤上縱橫交錯的路線,有紅有綠,有實有虛,海陸空三軍各走各的線。三軍可以相互支援,還可以相互轉換,譬如驅逐艦過了某條界限就可以登陸,成為陸戰隊的師長。這棋一出現,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哥搶先買回一副,大家好奇的圍著研究。
然而這棋上市沒多久,就下架了。
大家玩過,發現問題諸多。如此多的軍種,複雜的行棋路線,棋盤如同迷宮般迷亂。棋子走的顧此失彼,手忙腳亂。不用說走對棋子,光記住說明書上的那些複雜規則,就是一件難事。總之,不好玩。
後來,我們將軍棋的玩法創造性的推向了最高境界——四國大戰。
我們將兩副棋合在一起,棋盤設計成四個陣營,四人分成兩組。棋局中有己方友方和敵方,下棋猶如經曆一場世界大戰,精彩激烈,趣味橫生,令人欲罷不能。這種玩法當時流行在無錫,蘇州,上海多個城市裏。我不知道,這是誰發明的。
四國大戰,參玩的人數比原來的軍棋多出一倍,加上需要兩個公證人,因此聲勢浩大,風靡一時。當時我家所在的4號院和鄰居5號院是宿敵,兩邊的孩子常常結伴在一起打架。這架打的毫無由頭,昨兒他們來人把我們的孩子拍個滿臉花,今兒我們的孩子在外麵見著,把他們的孩子砸個滿頭包。自有了四國大戰,雙方偃旗息鼓,架不打了,改鬥棋。
我和一位叫馬鳴的孩子被推舉為4號院的選手,出征迎戰5號院。
平時裏我的棋路以刁鑽見長,馬鳴的風格則以凶悍著稱。我們的組合在4號院已經沒有對手,頗有點孤獨求敗的意思。
這種大院之間的四國大戰搞的有些隆重,跟黑道約戰似的。下棋地點既不能在我們院裏,也不能在他們院裏,為公平起見,經雙方派人協商,定在馬路對麵的小學裏,找一間僻靜的教室,保證場麵公正安靜莊重,沒人打擾。
我們用香煙賄賂小學校門房的老頭,打開邊門,放行我們進入。棋局的公證人則請3號院和8號院的孩子來擔任。
四國大戰消弭了大院之間的仇恨,拉近了孩子的距離。打那以後,大家變得斯斯文文,客客氣氣,見麵讓煙寒喧,如同朋友一般。
我們在棋的博弈中一天天長大,說話之間,時間到了文革結束,七七年國家恢複高考。我們開始關心起時局,各人開始為自己的前途奔忙,回學校補習功課,準備高考;去夜大職大,求知識,找出路。
大家的心思意念離開棋子,漸行漸遠。
一盤新的人生大棋在我們麵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