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個人資料
正文

那時的冬天真冷

(2018-11-29 02:05:51) 下一個

冬天真冷,母親從箱子裏翻出棉衣棉鞋,讓我們穿上。新換的棉衣有樟木和樟腦的氣味。

夜裏睡覺,被子是冰冷的,睡覺成為負擔。剛躺進被窩,身子蜷曲著,等被子焐熱了,再一點一點展開。有的時候,到天亮,身子還是盤著的,雙腳一如昨夜的冰涼。睡覺的時候,脫下的衣褲,重重的壓在被子上,用來遮寒,到了半夜衣褲滑落到地上,一夜感覺越睡越冷,早上床前地上總有一堆淩亂的衣褲。要是起夜,多半也是憋著,待到憋不過去的時候,摸起一件衣服裹上,佝著腰哆嗦的跑去馬桶,又佝著腰哆嗦的跑回來。到了早上,躺在被窩裏遲遲不起來,母親由催促至怒斥,於是口中念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然後坐起。起床也需要勇氣。穿衣的時候,坐在被窩裏,穿好上衣,再將腳伸出被子穿褲子,褲子是冰涼的。到了星期天,賴床不起,躺在被窩裏看書,直到太陽高升。

家裏有一隻“湯婆子”,那是一種扁圓的銅器,灌上開水,夜裏用來暖腳。“湯婆子”灌了開水燙如火炭,身子無法靠近,一不留神,碰著腿腳,燙出水泡,這是常有的事,有時,剛塞入被窩的“湯婆子”用一塊方巾嚴嚴的裹著。“湯婆子”是祖傳的,應該是母親的嫁妝。有幾處焊錫的補痕,顯出它的曆史。蓋子兩側有鼓起的鈕,提手下落時,碰撞銅鈕發出一串清亮的顫音。“湯婆子”到了淩晨就冷了,在被子裏成一吸熱的金屬,碰到體膚,尖銳的涼意常將人從夢中刺醒。到了淩晨,“湯婆子”就被踢出被窩了。家裏人多,“湯婆子”不夠用的時候,就找來醫院裏掛鹽水的玻璃瓶子,灌上開水放入被窩。

寒冷的日子裏,早上起來,吐一口氣,麵前就有一團白霧。窗玻璃上蒙一層水汽,我們用手指在玻璃上畫出“化”字,那字變了形,成一老鼠的樣子。不一會水汽化了,水貼著玻璃一條條往下淌。有時候,玻璃上的水汽結成光滑錚亮的冰膜,看外麵的景物如隔毛玻璃般朦朧,用指甲在上麵劃拉,便出現一道道白痕,細許冰屑留在指甲縫中。

昨日沒有擦淨的殘水在飯桌上凍成一攤冰坨。臉盆架上的毛巾凍的堅硬,拿在手裏如拿一塊木板。有一陣,我立誌早晨起來洗冷水臉,手指剛浸入冷水便凍的通紅,繼而僵硬,那毛巾支棱棱的化不開,抹在臉上,如砂紙般粗糙。這樣的誌趣行出來也隻能是做個樣子,注定是堅持不了幾天的。

水缸裏的水在夜裏沿邊凍結,到了白天我們取出冰圈,拿在手裏耍玩。

井台上的水泥板上蓋了一層厚冰,走在上麵須一步一移,方可不被滑倒。那井口卻是冒著氤氳熱氣,剛打上來的井水溫熱可親,我們將凍得僵直的手指浸入水中取暖。

冬天,孩子多生凍瘡(無錫人稱之“凍死血”),大概與江南的濕冷有關係。女孩子臉上凍的紅一塊紫一塊,像爛熟的蘋果,手背如饅頭般腫起,裂了口子,血水從裂口中淌出。女孩愛美,將手藏了起來不讓人看見,沒人的時候就對著手背嗬氣,痛得掉淚,一些女孩用手絹將手背纏裹起來,還有的戴上手套,沒有手指的那種,便於寫字。手套多是女孩自己用毛線或棉紗編織的,那時的工廠給工人提供廢棄的棉紗,是用來清潔機器和擦手用的,我們稱之“維絲”,能幹的女工偷偷將“維絲”帶回家裏,理出紗線,用竹針打成手套襪子。

男孩的凍瘡多生在耳朵邊,耳朵腫腫的,結著痂疤。冬天裏打起架來,男孩的耳朵常常成為一個碰不得的死穴,隻輕輕一擊,就令對手疼的鑽心。凍瘡奇癢,抓撓過後就會潰爛,我們用一種叫凡士林的藥膏塗抹,還有用甘油和蛤蜊油的。甘油有一股甘甜的味,塗在手上油膩不化,如裹一層油布,不太舒服。蛤蜊油是一種芳香潤膚膏,合在兩扇蛤蜊殼裏,那膏與蛤蜊並無關係。

天氣要是陰沉沉的不見陽光,就預示要下雪了。

開始是小雨夾雪,弄的地上到處水汪汪的。後來雪越下越大,街麵和屋瓦積了雪,世界變得潔簡明亮。雪天是我們在冬天最開心的日子,大家不約而同齊齊來到外麵,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大孩子惡作起來,乘人家大人不備,抓一把雪,捏結實了,往小孩子的脖領裏灌。一個雪球灌到脖領裏,透心的涼,毛衣襯衣都是濕漉漉的。

化雪的時候,天空睛朗清冽,雪從固態相變成水,帶走熱量,整個世界猶如一台製冷機般極冷,是一種淩厲的透入骨髓的冷。雪水順著瓦楞一滴一滴的淌下,到了夜間屋簷下便長出冰掛。白天坐在室內讀書寫字,如同坐在一巨大空曠的冰窟之中,冷的讓人無處躲藏,不時的跺腳搓手,須臾不能停止。有的老師講課前先讓大家搓手三分鍾,或站立起來,原地蹦跳,問:熱了嗎?然後講課。這雪積的快,化的卻是慢。陽麵的雪消融了,山牆瓦楞的背陰處,殘雪十天半個月都還依稀可見。

冬天的太陽是討人喜歡的,弄堂裏見著陽光的地方曬滿了衣被馬桶和雪裏蕻,鄰裏間上了年紀的人總會找到一處有太陽的地方,排排的沿著牆腳根坐下,納鞋說話,磕瓜子,直到身子曬的發燙,做飯時間到了,才立起身子,揉揉麻木的腿,捶捶酸痠的腰,走進屋去。

冬天裏我們玩這樣的遊戲:在上課鈴聲還沒有響起的時候,分成兩組,挨牆一個一個排著,喊著噷嗨號子,相向而擠,往對方推進地盤,我們稱之“軋豬油渣”排在前麵的人被擠離牆麵,就跑去隊伍後麵,繼續的擠。這種的對抗性的遊戲常常使我們大汗淋漓,衣襟敞開,脫下帽子,頭上冒出白汽。記憶中另一種玩法就不太文明了,甚至有些暴力,我們也有個詞,叫“壓灰堆”,同樣驅寒:幾個同學乘人不備,相互使個眼色,突然將人扳倒在地上,大家你推我搡的壓在上麵,成一人堆。許多年後我在新西蘭的橄欖球賽場看到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壓在底下的人,發出慘叫,待到爬起來,性懦的就自個回教室去流淚,性烈的,顧不得整理衣衫尋回鞋子,便與人撕打在一起。

那時的玩法記得起來的還有很多,現在的孩子沒有見過,都是用來取樂熱身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ENSO2015 回複 悄悄話 我給記者發了悄悄話。
haiwaiyouzi 回複 悄悄話 敘述生動逼真 !寫的很好 !
pcdummy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跟我記憶中的童年一模一樣,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真是害人啊!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你這段描述實在是太形象了。。。凍瘡還有一點可怕,暖和起來癢癢的鑽心
ENSO2015 回複 悄悄話 由於全球暖化,平均來說,如今的冬天沒有從前冷了。

上鋪的兄弟 :)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