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東南角有一棵大樹,樹幹有兩人合抱粗。蹬著枝茬往上爬,盤根錯節,可以攀到樹冠深處。
樹在的時候,沒有留下照片。昨天晚飯後,我在屋外的維納斯小道走走,走到盡頭,看到同樣的樹,用手機拍了一張(見上麵,這是一種什麽杉嗎? )我家的樹比照片上的還要大。
剛搬進這座宅院的時候,看這樹,心裏喜歡。
樹是老樹,枝繁葉茂。枝葉伸展開來,快碰到屋子,從二樓臥室的窗口伸出手去,可以淩空摘一枚針葉回來。夏天,陣陣涼意從外襲來,綠煙鎖窗,躺在臥室就像躺在林中的樹屋裏麵。
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老樹是我家的寶----鎮宅之寶。
然而這“寶”鎮了沒兩年,就成為眾矢之的。
我院子靠東有三家鄰居。我住18號,隔一車道是12號。車道往裏,也就是我家後院的後麵還有兩家,16號和14號。
起先到我家來投訴樹的是住12號的海根。
海根投訴的理由是這樹擋了他家的海景。他帶我到他家,站陽台上往半月灣看,我看到的是我的樹。
他說他家陽台本來是有海景的,可以看到半月灣,看到停泊在海灣的帆船,看到潮漲潮落,現在嘛也沒有,隻能看到樹。
海根和我商量,樹不用移走,隻要截去一些枝幹,騰出一角空間來就算幫他解決了問題。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海景並沒有什麽,天天看就看膩了,有和沒有其實沒啥感覺。我的主臥外麵就是海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哪天是端坐在陽台上觀景的?哪天要是窗外的海景變旱地了,保證半年之內我都不會反應過來。但是如果原來是海景房,花錢買的也是海景房,到手後沒兩年海景沒了,那肯定心裏會不爽。價錢也不一樣啊。
將心比心,我能夠體會到海根的焦慮。
好吧,我同意。
說好時間,他來到我院子,架起高梯,用一把電鋸,嗡嗡嗡嗡,一會兒功夫就把樹給我修完了。真不虧是個職業建築師,年輕有為,活兒幹得麻利。
他信守承若,隻把擋他家海景的那部分截去,其他沒動。我倒是希望他其他也動,修過的樹樣子令人糾結,截去一邊,留下一邊,就像被人剃了陰陽頭一樣,不忍看去。看著蓬蓬散散堆滿一地的枝葉,我沒好氣的告訴海根,院子必須給我清理幹淨,這是你的活。
下一個投訴者是住我後麵的布魯斯太太,16號。
布魯斯太太投訴的理由是樹幹壓到了車道圍欄,如果任其生長,不僅會壓倒圍欄,還會妨礙她家汽車進出。布魯斯先生是開旅遊車的,一輛大巴早出晚歸,夜裏就停在她家院子裏。
投訴過後,還沒等我動手,她自己就墊張凳子,把壓在圍欄的樹幹給鋸了。順手把凡是她可以夠得著的樹枝,雖然還沒有碰到圍欄也給收拾幹淨。
布魯斯太太真是個勤快人。
東邊三家現剩下14號。
14號啥也沒說,那家女主人嬌小玲瓏,男主人是航空公司的民航飛行員。
接下來篤篤敲門的是住10號的一老頭。
敲開門來,老頭自我介紹“我是住10號門的哥白尼,我說你這樹……”
我這樹咋了?我18號,你10號,中間隔著三十米空氣,這樹又能把你咋啦?
當然,我不能這麽說。
我說“您好哥白尼先生,您看我能幫您做點什麽?”
“我說你這樹,飄下來的‘白棉花’嗆著我了。”
這倒有可能,春天花期過後,這樹上飄下來一團一團白絮,跟下雪似的。白絮飛起,不受宅院邊界限製,隨風輕揚,天曉得會飄多遠。
哥白尼老頭說他對“白棉花”過敏,這兩年每到這個季節他就呼吸不暢。以往他是隱忍,如今這樹越長越大,他的不舒服也越來越嚴重。如果這樹不處理,他就得考慮賣房子搬家了。但為什麽他要搬家呢?他住在這裏可是已經五十年了啊。
老頭說完,兩手抓住自己的喉嚨,在我麵前學了兩聲“呃---咳,咳,咳”。邊咳邊向上翻起了眼白,麵部表情做出十分痛苦的樣子。
“呃---咳,咳,咳”我也好像被“白棉花” 嗆著了,跟他一起咳。我是真咳。
老頭兒的意思很明白,留樹不留他,留他不留樹。我猶豫了幾天,幾天後一場風暴,讓我作出了決定。
那場大風把一段樹幹刮斷,倒臥在車道圍欄上。那段樹幹長在樹上的時候並不顯眼,一旦倒下來,橫亙在我眼前,拖著一大坨枝葉,成了一個龐然大物。
如此巨大的一個物體,失去了秩序的行為,像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向我挑戰。被風撕扯斷裂的茬口,衝我張牙舞爪,令我害怕。
我聯係好了砍樹公司,談好價錢,約好時間。我去了院子後麵。
我敲開16號14號的家門,通知她們,這樹在哪天將被移走,將會占用車道半天,如有車要外出,請提前將車開到外麵路邊去。對此造成的暫時不便,表示誠懇的歉意。
16號布魯斯太太喜出望外:太好了,這下我這院子敞亮了,圍欄也不用擔心被壓壞了。車道也……這下真是太好了。
14號飛行員太太感動的差點掉下眼淚來:太感謝了,啊我太太太謝謝你了。這樹可是把我害苦了,我原想來找你說說但不知怎麽開口,這樹根在地底下不斷的長啊不斷的長,長到我家房子底下,兩次把我家的水管拱裂。到處是水漫開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這算是14號的投訴吧。齊活。
然而14號還是不放心,她擔心樹移走了,樹樁沒死,根還在長。到了晚上,她跑來我家給我出主意,要使得砍斷的樹樁不再生長,就得滅根,就得在根部周圍埋上生石灰,就得將根燒死。要不去加油站買一桶汽油來,順著樹樁澆下去……
我著實被這話驚到了,渾身透涼,這差不多屬於一種謀殺!看麵前這麽纖弱一女子,心裏驚詫竟然能想出這麽歹毒的點子來。
我想到了咱中國的一句俗話,最毒不過……那啥。
其實飛行員太太的顧慮是多餘的,那樹再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樹砍走後,我又花了錢,請砍樹公司幫我把樹樁挖掉,留下一個地洞。我將洞填平,在上麵搭建了一間小柴屋。
小柴屋裏一截一截整齊碼著那棵被我視為鎮宅之寶的樹木。
冬天,這些樹木就成為我家壁爐裏烤火取暖的木柴。
如今這些木柴已經用了三個冬天,剩下的至少還可以再用三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