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文革那些事

(2018-08-02 03:36:35) 下一個

1.我是一個兵

小學一年級,我光榮加入紅小兵。該組織不穿軍裝,也不發武器,每人發一塊胸牌,別在胸前,後來改去左臂衣袖上。胸前的位置讓給了我們的司令,我們的司令是毛主席。

學校原名新開河小學,我入學的時候改名長征小學。原名稱沒火藥味,我們不是普通的小學生,是一群新長征路上的革命戰士。

小組不叫組叫班,班不叫班叫排,年級不叫年級叫連,連上沒有營,直接到團。我初入小學便編入一個番號叫“一連四排”的班級裏,教室門外掛一木牌,上麵用油漆寫著我班的番號。

紅小兵團長叫田吃虧,一個長征小學造反組織的小頭頭。在我還沒入學之前,地段上就風聞他的名字。一晚上小學校開什麽組織成立大會,我跟著哥混進人群看熱鬧,透過人牆縫隙,遠遠看到主席台上燈火通明,一身披軍大衣,被人簇擁著表情一臉不高興的人站在正中,人說那就是田吃虧。

紅小兵組織雖有軍事化的編製,卻更像是個榮譽團體。班裏表現好的先加入,第一批獲此殊榮的同學占了班裏一大半,後來陸續發展,僅剩的二三後進同學也在小學高年級時解決了組織問題。畢業的時候全班都是紅小兵,胸牌也改成了紅領巾。

我們的戰歌是這樣唱的:我們不做溫室的花朵,我們在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紅心向黨熱愛祖國,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

 

2.尖頭皮鞋包腳褲

外麵很熱鬧,牛鬼蛇神帶著高帽子遊街批鬥,大街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戰歌嘹亮,一派大革命的景象。人群中有人在呐喊,有人在辯論:這邊說“三忠於四無限”,那邊說“忠不忠看行動”。高音喇叭播放語錄歌;街上有人在放火。

火堆中燒的是古書,戲裝,帝王將相的道具,才子佳人的遺物,不管可燃不可燃逮著就往火堆裏扔。

有看熱鬧的梳個奶油包頭,被革命小將按住腦袋鉸成大寨頭。被鉸的還叫喊,我是無產階級分子。閉嘴,無產階級梳奶油包頭?機靈的是尖頭皮鞋包腳褲,一看事態不妙,想溜,晚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尖頭皮鞋屬於資產階級剝削階級,當場奪下,直接往火裏扔。本是同一個陣營站一旁看熱鬧叫好的,頃刻變成了專政對象。你死不死?光腳回家吧。包腳褲也不能放過,屬奇裝異服,糾察隊員盯著人群,手拿一醫院掛鹽水的玻璃瓶,見著可疑尺寸的褲腳,當場捉住用瓶子試,瓶子能塞進褲管的放行;塞不進的褲管當場用剪子戧了。

大街上有人拍手稱快,有人聲辯喊怨。一天下來街麵滿目狼藉,餘燼還在冒煙,瀝青路麵已經被燒出幾個凹坑。我家隔壁阿二他爸,一條新嗶嘰褲被人從褲腳戧至胯襠,褲子成了飄飄蕩蕩兩片布,哭喪個臉回到家裏。

 

3.小學校裏仨壞人

小學校裏有仨壞人混入了教學隊伍:兩地主婆,一右派分子。兩地主婆一是本地的,一是土改那年從山東逃亡來的。開鬥批會時,同學發言念批判稿,一個接一個,仨壞人就站在台上低頭認罪。

記得一次會場秩序有些亂,一個男同學上去發言,義憤填膺說地主婆揪過他耳朵,那是階級報複。地主婆低著的頭竟然抬了起來:“我什麽時候揪過你耳朵?”“上次在走廊窗子下麵”“那是你爬窗子,我叫你下來,怕你摔著”“可是你揪我耳朵了”“沒揪” “揪了”。階級敵人有時候不老實,困獸猶鬥,但下麵的師生不知出了什麽狀況,這回好像沒有要加入助戰那意思,這鬥批會成了一熱熱鬧鬧的鬥嘴會。

右派分子叫李平,瘦高個,刀削臉,學校一有事就把他押來押去。李平是學校一寶,缺他,小學校的運動就沒了標靶,沒標靶的運動就沒有動力,沒有動力,運動就無法深入開展。李平臉色陰沉,講話柔和,人聰明能幹,也確為學校一寶。學校電工維護、廣播站建立、校辦工廠的設備安裝調試全由李平獨擋。李平就在校辦廠勞動改造,校辦廠生產鈕扣,為學校增加收入,學生學工也不用出校門,就在本校由右派李平指導完成 。

 

4.無錫城裏擺戰場

無錫城裏不太平,武鬥頻生,殺氣衝天。造反組織遍地開花,九二、主力軍、六二六、紅總,各派紛爭,誰也不讓誰。說的是為有犧牲多壯誌,殺戮場上見高低。街頭巷尾傳單紛飛,馬路上到處是標語。外麵變得恐怖不安全,父母從單位回家每天帶回的消息都是哪裏打死了人,哪裏有人跳河,哪裏有人上吊。鄰裏之間人人自危,個個設防,對方是哪派的不清楚,彼此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印象中各派是這樣分的,九二主要是幹部文教戰線的天地,主力軍以工人造反派為主,六二六是大中專學生的組織。紅總我說不清了,隻記得紅總的造反刊物標記是一火車頭。

無錫城裏劃分勢力範圍,這個月你攻過來,下個月我殺一回馬槍,城頭變幻大王旗,死傷的事天天在發生。街上張貼複仇單張,印著一組有名有姓血肉模糊的殘屍,旁書一標語:烈士鮮血不會白流。派係組織糾察隊在馬路上設卡盤問,當你在街上行走,冷不丁有人攔住問“哪派的?”答對了走人,答不對被打個頭破血流那是常事。為了自保,一些人哪派都不沾,自稱逍遙派。鄰裏對門一老太太機智,遇事總回答說“吃飯派”,憑這三字每次都化險為夷,安全過關。我家走廊上可以看到第二人民醫院的水塔,那時高樓不多,水塔就成了一個製高瞭望點。有人上了塔,在上麵架一探照燈,並往上囤磚,一夫當關,萬夫莫上,有膽敢犯塔者,板磚侍候。就這水塔幾經易手,後來一造反組織本事見長,竟在塔上架起一挺機關槍,日夜差人守住。那槍幸好沒有響,要不我家正好在視角射程之內。

夏季入夜,我們在外麵納涼,看得真切,紅綠信號彈在東麵西麵突的升起,再緩緩下落,探照燈光柱在夜空來回的晃,早上起來就聽說哪哪又發生了一場夜戰。

無錫本一文章錦繡之鄉,那些日子竟成一鬼城。

 

5.我也來張大字報

有一陣小學校裏貼滿大字報,樓上樓下,走廊牆麵層層疊疊的貼,柱子上轉著圈的貼,建築物麵被N次的多重覆蓋,隻差往地上刷了。

大字報批判中國的赫魯曉夫,批判凱洛夫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批判十七年的封資修專政。教學要革命,學製要縮短。大字報寫著貼著,漿糊桶大刷子,墨水發臭,毛筆寫禿,大家覺得挺來勁,肚裏有幾句就得亮出來,此處不可無我吟。不久矛頭轉向,趕“潮”的幾位小將開始批校領導,批本校教工隊伍,批同行。未幾,被貼的開始反擊,小將們自己也被人整理出汙點貼到牆上。同學們沒有閑著,人小鬥誌高,班裏喜歡搗鼓點事的就開始相互攻擊,你貼我大字報我也緊隨回你一張,來而無往非禮也。你說我昨天破壞公物,踩了校園的雞冠花,我回你說今天早請示你讀語錄發出怪聲,對領袖的態度不端正。你說我平時講究穿戴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我幹脆說你經常不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你剛貼出一張墨跡未幹,我就來一張寥寥幾句把你給蓋了。

記得我和幾個班幹部合計著給班主任楊老師貼了一張,找的什麽茬寫的什麽內容全然忘記了。我們一夥爬在課桌上寫,楊老師就站在一旁看,有寫不出的字,楊老師及時拿張紙寫給我們看。大字報完成,楊老師幫我們扶著椅子往牆高處貼 。

 

6.隔壁有個地主婆

地主的老婆是地主婆,資本家的老婆叫什麽?沒詞了,幹脆我們也叫地主婆。

隔壁2號門是個大雜院,內住一地主婆。地主婆年老體弱,臉色蒼白,走路佝僂,解放前男人開米行,是個資本家。解放後男人早亡,親屬不來往,家裏僅剩一老地主婆和一嫁不出去的瘋女兒。地主婆負責清掃弄堂,瘋女兒沒法勞動。每天一早天不亮聽得弄堂裏傳來一陣刷刷的掃地聲,那是地主婆在勞動改造。政府鴻恩大量,不計以前的剝削罪行,給這家發放生活費,每人每月八塊錢人民幣。母女兩平時深居簡出,悄沒聲息,出彩的有兩次。一次是紅衛兵抄家,搜出不少金銀細軟,其中有一寶貝:鑲珠金蟹。據說那玩意做工精細,八條腿、兩隻眼,活龍活現會自由擺動,吸引了整條弄堂的大小眼球。那次傳的神乎,金蟹放地上白天會自動行走,夜裏兩眼放光。

另一次是瘋女發病,異常亢奮,一頭披肩白發,跟白毛女似的,在街頭巷尾遊走,嘴裏叨叨,說是她男人譚震林派人派車來接她走了。聽人說瘋女還是姑娘時曾暗戀過譚震林。譚震林人稱“譚老板”,戰爭年代出入江南諸鄉,為糧款軍需跟無錫商賈富豪素有往來。一個資本家小姐愛上一個革命隊伍的首長,浪漫的愛情故事,簡直是書本裏的情景。但這是要命的事,譚震林落魄的時候是批判的對象,你以譚震林為貴,顯然有悖形勢。為此派出所來人警告瘋女閉嘴,二月逆流你聽說過嗎,再胡話拉出去槍斃。那時候,正常人也變得好像精神出了狀況。

 

7.一切權力歸工指

工人民兵指揮部就設在無錫人民大會堂對麵的小樓裏。那些日子公檢法顯得有些多餘,已經靠了邊站,不太管事,城裏的治安管理由工人民兵糾察隊負責,工糾隊的最高機構是工人民兵指揮部,一切權力歸工指。

工指的人一律筆挺的藍色背帶工裝服,胳膊上別一紅袖套,由各廠各局原造反組織打手組成。街麵上打架鬥毆流氓小偷,逮著往工指送,在外麵再蠻橫再霸道的人,比如說一身肌肉疙瘩,兩臂刺青的殺坯,比如說聚眾約架,橫行地區的街癩子,一進工指全都稀鬆。工指沒別的專長,押解進去的人兩眼用布一蒙,不問緣由一頓死打,豎的進去橫的出來。下手輕重據說是以留一口氣為底線。傳的邪乎,說內裏刑具無數,進那小樓跟進鬼子憲兵隊似的。那時有工指罩著,社會秩序也確實收斂,遇上不知死活的愣頭青,說送你去工指,立馬就軟趴。工指也因著這點能耐,向社會證明了其存在的合理性。

一日工糾隊捉牢一夥跳貼麵舞的,送進工指,關起門正要黑打,其中一廝竟然跳將起來,伸手隔檔攥住一工指執法的命根子,一放一緊之間直攥的執法臉色慘白,冷汗淋漓,差點要了命。執法的打手變成了人質,這夥人竟因此而脫了險。此事從城裏傳開,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一樁笑談。

 

8.小小反革命

上小學前我在父親的機關幼兒園入托,一次險些被打成反革命。

那一天,我在園裏撿一粉筆頭,一時興起,厥著屁股在水門汀上寫字,將已學會的字挨個亮底。先寫毛主席萬歲,一個錯別字沒有,心中得意,隻是靠著右了點,接著寫沒地了,就從前麵找位置,這回是打倒XXX。寫好了打倒,後麵三字寫不來,卡在那兒犯了難。這些字連成一串,就不對勁了,怎麽看都是一條反動標語。首先發現反標的阿姨階級覺悟高,立馬報告園長。園長看過,認為事關重大,發現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吩咐保護現場,向派出所報案。我被隔離在小房間內,與小朋友們分開,中飯送飯來,獨自在小房間吃。有人坐我麵前,細細的問,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麽嗎?誰教的?是爸教的還是媽教的?平時都跟什麽人在一起玩?說出來沒事,好孩子要說實話,說吧。我知道闖禍了,嚇個半死。母親在正在上班,接到派出所電話,說是兒子出事了,老遠從單位急急趕到,見兒子正在幼兒園被隔離審查,噌的一下火冒三丈。母親找著園長,拍桌跳腳的吵,那意思大概是我兒子根正苗紅,父母都是革命群眾,祖上三代貧下中農,熱愛領袖熱愛黨,有本事你們衝大人來,嚇著小孩,不讓我們安心在單位工作,你們這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你們做了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告你們機關組織去,如此等等。母親本是絲廠童工,在繅絲車間隆隆的機聲中從小練就一副大嗓門,據說這是絲廠工人的職業病,這嗓門這回起了作用,著實把園長阿姨們給鎮住了。

回家路上母親買一塊雪片糕給我壓驚,說我們不惹事也不怕事,下回不許亂塗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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