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城裏人跟抽瘋似的挖起了防空洞,緣起大街上出現的一則最高指示。
這洞是用來保護生命的,防空襲防原子彈。當時全民開挖,父親的工廠在挖,街道的糧站在挖,小學的學生老師也在挖。工廠挖洞設備齊效率高,咱們工人有力量,工人平時憋著氣在車間裏抓革命促生產,這回逮著機會正好可以到外麵透透風。上班時間生產不搞了,各車間的小青工聚在倉庫邊,找塊空地開挖起來,大夥相互叫板較勁,工地成了一個秀肌肉的露天擂台,鏟車挖掘機攪拌機一起上,哄鬧之中防空洞就建好了。
糧站的防空洞有些麻煩,糧站就是一個零售糧食的店鋪子,沒空餘的地但不能不挖,挖得好不好是個條件問題,挖不挖那是個態度問題。糧站的防空洞挖在過道處,白天用一塊木板搭上,供買米麵的人正常進出,晚上糧站打烊,站裏職工就將木板移開,挑燈夜戰。入門的地麵被開膛破肚,一堆堆磚土聳在兩邊,人扛著米袋走在木板上,就擔心木板一斷人會掉到坑裏。
最費勁的是小學校的防空洞。孩子是革命的接班人,小命尤其貴重,這洞一定得挖,而且挖小了還不行。工程是個大工程,然而小學生卻沒法作為勞力使喚。如何最大限度發揮學生的作用,以使學生在響應最高指示的工程中有參與有貢獻就成了校革委會思考的頭等大事。那時我在小學低年級,記得我們的課程中有一門課叫勞動課,這體現了對孩子的德智體全麵教育。勞動課的內容是這樣的,全班分幾個小組,大家圍坐在一起敲泥塊,將一塊塊幹硬的泥敲成粉末狀細土,然後倒在大坑裏備用。細土是為“幹打擂”做準備的,防空洞四壁用幹打擂技術,將土夯實其硬度據說能抗鑽地彈的攻擊,為此我們對這種敲泥塊的勞動其重要意義是毫不懷疑的。那時老師教育我們,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敲泥塊事雖小但意義深刻,敲泥塊就是打擊帝修反。防空洞封頂得用磚砌,學校就搜集生活垃圾,再用垃圾和農民換磚。那時四鄉的農民經常上城裏運垃圾回去漚肥,垃圾是個寶。學校發動每位學生將家裏的生活垃圾交來,每人定額定量,交垃圾就成為評判學生個人政治表現的一個重要指標。學生早晨上學,順便提一籃子垃圾來到學校禮堂過秤,禮堂就成了堆放垃圾的集散地。平時後進的同學這時大都表現突出,在交垃圾的運動中積極主動,將家裏扔掉的爛菜幫子魚肚腸全送到學校來,貢獻超多,著實風光了一回,多少扳回了一點平時老師同學對自己的偏見,有些同學因此解決了紅小兵的組織問題。女同學則比較細膩秀氣,送來的垃圾都是精挑細選的,以爐子中撤出的煤灰為主,一隻精致的小竹籃子裏鋪上報紙,上麵恭正擺放一隻兩隻燒過的完整的蜂窩煤塊,像一件藝術品似的,讓人看了心生憐愛。農船運來的磚頭卸在解放河邊,學校沒有運輸工具就組織小學生們停課去河邊搬磚頭。解放河離著學校三四裏地,一個上午每人可搬二三趟,從河邊到學校的這段路上於是就塞滿了來來往往的搬磚隊伍,跟螞蟻搬家一樣的熱鬧。女同學一趟搬一塊兩塊磚,男同學搬三塊四塊。在女生麵前,男孩的勁兒這時顯得尤其高漲。有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排著隊前後傳遞,從河邊到學校排成兩隊。這樣的勞動一般半天都能做完。記得學校除了收垃圾,還發動過讓大家上交廢銅爛鐵的,可見校領導們為修這防空洞確是費了心思。
有人在自家大院裏也開始挖起了防空洞,起頭的是幾個大孩子。那天大孩子們放學回家在院子裏晃悠著,百無聊懶就感覺得有點事做,於是找來工具雷厲風行說幹就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大院的天井地麵本是青磚鋪花,孩子們撬出地磚就地下鎬,大夥接著力氣輪著往下挖,邊挖邊暢想這洞的華麗的樣式,暢想著外麵咣咣的落炸彈,我們幸福的躲在洞裏的那份開心情景。有過往的大人帶著疑惑過來說阻:這樣不行啊,好好的地麵給你們弄壞了。孩子們回應說:要打仗了,地重要還是命重要?當然是命重要,大人們沒話可說了。然而這地洞挖到齊腿深就撂了,挖著挖著幹活的幾個起了矛盾,原因不明,兩個孩子扭打在坑中,大夥一哄而散,地上留一個大坑。半年後有人將土填回將坑填平,那裏就成一片裸土,與周圍精美的磚花連一起,就像一塊傷疤一樣顯得不協調。
城裏在挖洞,鄉下也沒有閑著。
那年冬天學校寒假,我去一個叫查橋的農村,發現那村裏的防空洞挖的有創意。村前有條河,河堤很高,村民將防空洞平直的打在河堤上,每家一洞,上半部呈弓形,樣子仿延安窯洞,隻是空間沒那麽大,人可以坐在裏麵但站不起來。村裏人平生靠種田挖土為業,這在河堤上挖個洞就跟玩似的簡單。村裏有位叫建國的年輕人洞挖得漂亮,進洞五米然後竟是一直角拐彎,搞得跟地道戰似的,洞裏鋪上草席,冬天洞內暖和,人在洞裏可躺可坐,十分舒坦,往外可見小河彎彎。然有一天我在洞裏拐彎深處,有人開了一個要命的玩笑,在洞口點上草把往洞裏熏煙,差點把我給熏死在裏麵,我一臉煙灰兩眼血紅從洞裏爬出來,從此再也不敢輕易往這些洞裏鑽了。現在我想起這鄉下的防空洞總有一些後怕,這河堤土壤潮濕鬆軟,萬一塌方人就得被活埋在裏麵。
造防空洞除了挖土還得有相應的建材,那時候建材成了緊俏貨。記得在我家附近有個叫新開河的路口,原有一青石方碑,二米見方,碑上有龍鳳花紋以及密密麻麻的細楷銘文,無人考究那是何朝的棄物。那一次來了一位胖漢,手持大錘掄圓了就開始砸碑,據說這青石是燒製石灰的現成原料。一片碎石飛起,擊中胖漢的腳脖子,胖漢腳上鮮血如注,然他沒有停息,堅持著將方碑砸光,贏得一旁圍觀的人群陣陣喝彩,這千年方碑就這半天時間變成了塗刷防空洞牆麵的石灰粉。大院裏的孩子們也在琢磨,琢磨著自己動手來造磚。一天孩子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具製磚模具,如獲至寶,大家興趣盎然就地在天井裏和起泥來。模具是硬木做的,很重,泥和好後用力摔進模具,再手腳並用將泥壓實,用一塊木板刮去上麵浮泥,然後拆開模具,一塊磚坯就做好了。那時大院的孩子是有分工的,小孩子到外麵去找泥,大孩子拿來自家的水桶將泥和成團,最大的那幾個就負責摔泥製坯。成型的磚坯擱在天井裏等待送進磚窯燒製。到這時孩子們發現造磚窯好像有點難,天井裏似乎不是建磚窯的地方。於是議論著將磚坯送到外麵磚窯場去,但沒人知道這窯場在哪裏,最終沒有人去做。那幾天天井靠牆邊上多了一排濕濕的土磚坯,地上牆上到處流淌的是泥漿水,孩子們個個跟泥猴子似的邋遢。
最後再來說說這小學校的防空洞。
小學校的防空洞最終是雇傭外麵的人來挖的,洞的長度差不多有五十米,穹頂拱在地麵外,向下進深七八米,兩米來寬,前後各有出口。那時我曾想過全校這麽多人,這洞肯定是擠不下的,你想呢,一個班至少得有五十人,一個年級就有三百人,全校六個年級加上教職工在內得有二千多人,萬一有事先救誰啊?防空洞建在操場一邊,建好後用鐵柵門鎖死,從此就無人問津了。在我快離開小學升中學的時候,洞口門鎖鏽蝕脫落,洞內積了半腰深的水,我和一個同學曾穿著褲衩光著腳丫,推開柵門,往下走四五級台階,鬥膽下洞,摸黑探索著從這頭進那頭出。洞中漆黑一團,積水冰涼刺骨,聽說洞中地麵有一個底井是用來排水的,我們在黑洞中撫壁前移,心中發毛,一點點用腳在水中四處觸碰,就怕一不留神掉入底井中。後來我們知道其實沒事,這底井有一蓋子罩著,人即使踩在上麵也掉不下去。
後來小學校幾易校名,多次翻建,校園的布局變得麵目全非。防空洞不知哪年開始不見了,在原防空洞的地方現在是一幢多功能電化教學樓。學校裏已經沒有人知道,在這幢漂亮的現代化教學樓的地上原是一個積水齊腰的陰森森的防空洞,我們那一代還是孩子的時候,曾經為那個防空洞流過汗,搬過磚,交過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