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牛一代,從童年玩伴到不共戴天
我湘南的老家以種植水稻為主,每年早、晚稻插秧之前都要把水田重新翻過,田裏的泥巴要被耙得很碎才能插秧。我童年時期正是中國農村集體化熱火朝天的時代,生產活動都以生產隊為基本單位進行。為了每年的耕田,我們生產隊養了近二十頭牛,有十幾頭黃牛和幾頭水牛。黃牛身材矮小性情溫順,水牛則身強力壯性情凶悍。
我從記事起就對生產隊裏的兩頭公水牛印象深刻。其中一頭高大,牛角又尖又直,陌生人輕易不敢靠近它,我們都叫它直角水牛。另一頭不那麽高大,但十分健壯,牛角向後彎曲得厲害,兩個牛角的角尖幾乎相接,形成一個半圓形,我們叫它彎角水牛。
直角水牛和彎角水牛年齡相差不大,據說未成年時是一對要好的朋友。成年後也一度相安無事,隻是有一天兩牛在一起幹一種叫“踩泥”(把泥巴踩熟了用於製磚)的重體力活,可能繁重的體力活影響了心情,它倆相互看不順眼,開始了第一次打架:頂牛。從此這兩頭水牛不共戴天,隻要見麵,就要頂角頂個你死我活,有時頂個半天都不能分開。由於彎角水牛的牛角沒有殺傷力,它雖然健壯,但每次鬥到後來都會被直角水牛那鋒利的牛角刺傷。直到疼痛難忍,它才掉頭逃跑。於是直角水牛就窮追不舍,有時要圍繞村子追好幾圈。
這時村裏會組織膽大的年輕人,手裏點著火把,預先藏在兩牛追趕的必經小巷的角落。眼見逃跑的彎角水牛跑過,立刻舉著火把衝出來,大叫一聲擋在直角水牛的前麵。直角水牛被這火把一嚇,隻好停止追趕,一場轟轟烈烈的“鬥牛”就算結束了。即使是鬥牛鬥紅了眼,它們也通常不傷人。一天黃昏,我的兩三歲的小妹妹站在村前的一個路口玩,突然這兩水牛一個逃跑一個追趕地從她後麵衝了過來,一前一後從我小妹妹身邊跑過去,遠處的大人們被嚇得心驚肉跳,我妹妹卻毫發無損,絲毫未受驚嚇。
直角水牛和彎角水牛的牛倌分別是我四爺爺和五爺爺。他倆關係很好,住得也近,所以他們一直配合得很好,總能做到不讓他們所看管的這一對死敵碰麵。所以農閑時節,很少有兩牛角鬥的事情發生。而農忙時就不一樣了,用牛的人不是牛倌,他們一來不熟悉牛的習性,二來大家都忙得顧不上考慮避開牛的死敵,再者要讓兩頭牛在完全看不到對方的地方幹活也有難度,所以這時反而兩牛角鬥的事經常發生。我小時候不懂農民趕季節的壓力,隻覺得看兩牛角鬥雖然有些害怕但很刺激,在那時文化活動匱乏的情況下直把兩牛角鬥當成一場大戲來看,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麽那麽焦慮,那麽急於要結束兩牛之間的戰鬥。 因為每次公牛打架都是直角水牛挑起的,為了減少兩個死敵打架的機會,大人們常會在直角水牛到達目的地後將它的眼睛用黑布蒙起來,好讓它安心幹活。
直角水牛自恃體型高大,頭頂利器,到處樹敵。除了本隊的彎角水牛,它還有另外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分別是左右相鄰生產隊的大公牛。那兩家夥也都體型高大,牛角都長得很適合在角鬥時刺傷對方,直角水牛分別與它們進行過多次驚心動魄、難解難分的戰鬥。有一次四爺爺正在牛欄裏給直角水牛上鐵鏈以防止它逃跑,因為沒有關門,正好路過的鄰村的公牛聞著氣味就闖了進來,兩牛當即你死我活地頂起角來。四爺爺一直找不到機會從牛欄的出口逃生,在擠著兩頭憤怒的公牛的狹小牛欄裏左躲右閃了好一陣子,最後好不容易爬上牆通過牆上的一條縫隙跳進一個汙水坑逃生。
直角水牛與另一生產隊的大公牛的恩怨則以對方的喪命收場。那年夏天,直角水牛與多次交過“角”的鄰隊的大公牛在水庫邊不期而遇。不出意外,兩牛又互不服氣地頂起角來。這次戰場在水邊的泥地裏,兩個大家夥在水很淺的地方你來我往地猛頂對方的頭,很久不分勝負。後來鄰隊公牛漸漸體力不支,它的嘴和鼻孔被直角水牛壓在泥漿裏,無法把鼻孔露出水麵呼吸,不久就倒地斃命了。直角水牛對著倒地不動的鄰隊公牛繼續頂了一會兒,見對方沒了動靜,很是迷惑地跑開了。要不是鄰隊公牛的鼻孔不幸被壓到水下窒息斃命,兩頭公牛還不知道要鬥到什麽時候。
2. 遲來的牛倌“美差”
耕牛一年四季隻有農忙時節才下地拉犁,平時則隻是喂飽它們以備用時之需。那時物資匱乏,耕牛隻有幹活時才能吃到煮過的糠粃,平時則隻能被人牽到野外去吃野草。生產隊的壯勞力都要參加其他生產活動,平時照顧耕牛的人(牛倌)都是生產隊裏的“老幼病殘”。 牛倌的任務就是每天早晚各一次把牛牽到野外去喝水吃草,待牛肚子鼓起來了再把牛牽回牛圈(牛欄)關起來。別看這不起眼的牛倌差事,那時家家都爭著要。 因為在那個靠公分分糧食的年代,一個牛倌一年掙的公分頂半個壯男勞力,而牛倌都是小孩和老人擔任,得到這個差事就意味著家裏憑空增加了半個勞力。
由於牛倌在村民眼裏是美差,隻有階級成分好的家庭才可以得到這份差事。土改時我爺爺幾兄弟中要出一個富農完成指標,老大老二那時已經離世,身為老三的我的爺爺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富農以及隨後被打壓的對象,而我四爺爺和五爺爺則有了當牛倌的資格。受我爺爺的牽連,我家不屬於優待對象,所以盡管我家一個半勞力(我媽隻算半個勞力)要負責填七張嘴,是隊裏最困難的農戶之一,卻一直得不到牛倌的差事。
那年生產隊的母牛生下了一頭小公牛,需要增加一個牛倌。那時漸漸對階級成分不再那麽敏感了,而且大部分家庭不再看重小孩掙來的這半個勞力的公分了,我家終於攤上了牛倌的差事。當年我的年齡正合適,於是我就做上了牛倌。我先後看管過小公牛和它的母親,前後曆時四五年,貫穿我的大部分小學和一年初中。
我看管小公牛的時候,它還沒有套韁繩,成天到處亂跑,與我沒有多少交流和互動,所以我對小公牛沒有太深的感情。後來我照看小公牛的母親,老母牛十分懂事,與人互動極多,所以我對照看過數年的母牛印象深刻。這頭母牛先後生了兩頭公牛,另一頭小公牛就是下麵將要講到的“小彎角”。我那時候帶牛出去和回家基本上都是騎在牛背上。母牛十分高大,我跳起來手才能勉強摸到它的背。沒有母牛的主動幫助,我自然騎不上去。每次我要騎牛了,就用手把牛角往下一拉,母牛立刻把頭放低接近地麵,於是我順勢踩到牛頭上。待我站穩了,母牛把頭輕輕地往上一揚,穩穩地把我拋到它背上。待我在牛背上轉過身來麵朝前方,它才動身出發。我雙手抓住長長的鬃毛,十分穩當。我隻要用手輕拍牛背,它就立即跑起來。騎牛在下雨天尤其管用,我因此可以避免走在泥濘的小道上。
牛倌這活看似輕鬆,實則枯燥無味。一年365天,不管刮風下雨,也不管冬冷夏熱,天天早晚都要雷打不動地帶水牛出去幾個小時,光這份責任就叫人有一種看不到盡頭的絕望感。在沒有莊稼的無用之地放牛比較輕鬆,不需要時刻盯著牛。但這裏草也長得不好,牛吃不飽,責任心不允許我這麽做。有莊稼的地方草也長得茂盛,牛能夠吃飽,但一不留神牛就會偷吃莊稼。盡管要神情專注,我還是專到這樣的地方放牛。一旦看到牛有偷吃的動向,我就立刻拉緊套在牛鼻上的繩子,這時牛就知道沒有機會了,隻好打消偷吃的念頭。
做牛倌有兩樣東西最讓人防不勝防:雨天的狗糞和晴天的牛蚊。那時家裏窮,我沒有能夠防雨的鞋,下雨天都是赤腳去放牛。由於要專心防止牛偷吃莊稼,通常無暇關注腳底下。鄉村田埂上不時有狗狗留下的糞便,在雨水的作用下成為稀稀的一灘。不小心光腳一腳踩下去,立刻就能感覺到異樣,頓時全身起雞皮疙瘩,那種令人惡心的感覺久久不散。晴天則有另一種煩惱:水牛招來無數吸血的小蚊蠅,我們叫牛蚊。牛背上空飄著一大股煙,我頭頂上空飄著一小股煙,全是上下飛舞的蚊蠅。它們鑽到頭發裏咬人,癢得人需要不停地撓頭。回到家裏,手上沾滿了血斑和蚊蠅變形的軀體。
上初中後我繼續當了一年的牛倌。由於學校離家較遠,我天天早晨都在爭取讓牛吃飽和避免上課遲到的矛盾中掙紮。從家裏到學校我幾乎都是一路小跑,跑得肚子直疼,但還是經常遲到。班主任為了想辦法讓我們不遲到,規定遲到者罰掃教室。結果這一學期掃教室的活被我和另外幾個愛遲到的同學給包了,多虧還有幾個這樣的“好”同學!一個學期過去,班主任見這一招也不靈,隻好把這規定給取消了。就這樣堅持了一年,我這牛倌實在當得有難度,正好我弟弟妹妹長到可以做牛倌的年齡了,他們終於頂我的職當上了牛倌。
3. 公牛二代,兄弟相煎,殊途同歸
我照看過的小公牛漸漸長出了牛角,從體型和小牛角的形狀村裏人認定它是直角水牛的後代,所以我們都叫它“小直角”。小直角長得活潑健康,不到幾年功夫,已經趕上它父親直角水牛的體型了。小直角之後,母牛又生了一頭小公牛。這頭小公牛體型和牛角像極了彎角水牛,所以我們都叫它“小彎角”。可能是父母年齡較大的原因,小彎角從小就體弱多病。即使到了成年,還是瘦骨嶙峋。
小直角和小彎角好象繼承了它們父輩的仇恨,雖然是同母兄弟,卻象它們的成年父輩一樣不共戴天。準確說是小直角不想與它的弟弟和平共處,隻要看到小彎角,小直角就衝上去狂頂小彎角。小彎角從來就無心應戰,總是掉頭逃跑。它們每次遭遇,都以小彎角的投降逃跑告終。唯一有一次,小彎角破天荒地報了一箭之仇。
那是一個夏天,小彎角正在一個小溪邊吃草。小直角遠遠地看到了小彎角,又象往常一樣衝過來挑釁。可能是受夠了欺淩,也可能是小彎角當天狀態不錯,這次它沒有逃跑,而是早早地低著頭在等著迎接戰鬥。這次直角水牛太過驕橫大意,它急急地從老遠衝過來,在接近小彎角的時候自己不小心跌倒在小溪裏,又窄又深的小溪正好將小直角寬大的身軀卡住。就在小直角卡在小溪裏起不來的時候,小彎角衝上去對著小直角一陣狂頂,而小直角卻毫無還擊的能力。聰明的小彎角報過了仇,很快主動撤退,等小直角艱難地從小溪裏掙紮出來,小彎角已經跑得沒了蹤影。目睹這次戰鬥的村民們無不拍手稱奇,都說小彎角有靈性。
小彎角瘦弱多病的模樣本來就惹人可憐,加上它經常受到小直角的欺淩,人們同情弱者的天性使得村裏人大都對小彎角十分關照。小彎角好象能夠感受到人類對它的同情,性情溫順,幹活從不偷懶。小直角就不同了,它性情凶悍,經常欺負它的同類,尤其是它的弟弟小彎角。它雖然身強力壯,幹活卻經常偷懶。一到太陽毒辣一些,它就趴到田裏不起來,讓等它起來拉犁的人幹著急。熟悉它習性的人都知道,這時隻有向它全身澆水讓它涼下來,它才會站起來繼續幹活。所以村裏的大人們如果有選擇,都會想辦法避開它。
那年夏天農忙的時候,村裏一個又急又倔的人碰上了小直角。小直角每次躺到田裏等著他給它澆水衝涼,他就是不照做,直接用竹鞭往小直角身上猛抽。小直角被鞭子打得實在難受,就勉強站起來拉一小會兒犁。後來小直角幹脆徹底罷工了,村民無可奈何,隻好把它帶到生產隊養殖場,重新給它吃一頓它所愛吃的煮過的糠粃。小直角對吃的來者不拒,但吃完後卻拒絕重新去地裏幹活。這下村民急了,用鋤頭柄狠狠地擊打小直角的頭。這一打徹底激怒了小直角,它衝上去用角直接刺穿了村民的胸脯,將他拋向半空,村民落地後它又衝上去用頭猛頂村民。村民慘烈的叫聲迅速引來了好多附近的人,大家拚命阻止小直角行凶都沒有成效。後來小彎角碰巧從附近經過,它終於成功地吸引了小直角的注意,後者丟下重傷的村民追趕小彎角去了。
我那天正好目睹了小直角對村民的攻擊。當小直角離開後,我看到村民胸部的傷口直向外流血鼓氣泡。由於傷勢過重,村民被送到醫院不久就離世了。經此事故,更沒有人敢用小直角了。那年我叔叔是生產隊長,他年輕膽大,自覺有責任不讓小直角這個身強力壯的勞力荒廢,於是他親自帶小直角去地裏幹活。小直角還是不肯幹活,我叔叔對著小直角吼了幾聲以示警告,小直角竟然又衝我叔叔頂了過來。幸虧我叔叔早有防範,加上年輕敏捷,拔腿就跑,小直角則在後麵緊追不舍。我叔叔繞著村子跑了一圈都沒能擺脫小直角,情急之下順著一個梯子爬到樓上躲起來才擺脫了小直角的追擊。此後徹底沒有人敢要小直角幹活了,村裏人都怕招惹它,見到它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小直角原來的牛倌也因害怕不幹了,我爺爺說反正自己年紀大了不怕死,擔當起了小直角的牛倌。
不幹活又行凶的公牛的事跡被匯報到了公社,公社領導為了社員的安全決定處決這頭公牛。那天一大早,小直角被我爺爺用鐵鏈栓住鼻孔帶到了水庫的一個低窪地。那裏有一個修壩時留下的用於碾壓路麵的巨大空心水泥圓柱,鐵鏈被緊緊地栓在水泥柱上。處決水牛的消息傳遍了附近的村莊,四麵八方的人都早早地來到水庫邊看熱鬧。公社武裝部長帶著一把長步槍來了,他趴在地上,對著小直角瞄了一會,開了第一槍。打中了,但小直角隻是上下晃了晃頭。第二槍響了,小直角前腿跪下了,但還是抬著頭。第三槍響了,小直角完全倒地了,頭也貼在了地麵上。過了好一會,負責屠宰的人才敢過去收拾。那一天,生產隊家家戶戶都分到了一塊牛肉。
小彎角過了幾年沒有小直角欺淩的日子,一樣的骨瘦如柴。後來生產隊解散,農村實行包產到戶,小彎角被分給了鄰居和我家共用。那年春節剛過,我爸爸大清早到牛欄裏去準備給小彎角放牧。打開欄門一看,發現小彎角倒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大過年的碰上這事,我爸心裏鬱悶了好一陣子。
小直角和小彎角都沒能留下後代繼續它們的故事,它們就以這種殊途同歸的方式了結了它們之間持續了兩代的恩怨。現在家鄉耕田以機械為主,水牛已經很難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