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妻子在北京一科研單位讀研究生期間相識,交往三年,互訂終身。那個年代實行福利分房,但單位規定隻有結了婚才有資格參與排隊,所以大家都是先結婚,後排隊等待分房。我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登記結婚,沒辦婚禮。領證後順便到路過的商店裏買了些糖果,在單位附近的一個花園裏將糖果分成幾份,然後各自將糖果放到所在研究室的公共場所,就算是完成了結婚的全部“儀式”。我們得到的最珍貴的祝福來自一對與我們素不相識的老人:在花園裏分糖果的時候,一對老夫妻攜手走來並坐在離我們不遠的木椅上。我倆見他們恩愛的模樣倍感溫馨,於是走過去獻上糖果,祝願他們健康長壽。當他們得知那天我倆結婚後,很善解人意,連連說 “喜糖,喜糖,祝賀,祝賀!”
由於雙方都是外地人,我們領完證後又各自回到了各自的集體宿舍。集體宿舍都是兩三個同學同住一個房間,所以我和我妻子結婚很久以後還沒有機會獨處。我們眼巴巴地盼著單位分房,可房少人多,我們前麵還有一大堆資曆更老的夫妻在等著分房。
我們有個年紀稍長的已婚女同學,其在外地工作的丈夫每次來京探親都要帶她到附近的一個“高檔”賓館住上幾天。這位老兄成了我們全體同學心目中豪氣而又浪漫的典型。受此刺激,我也發誓要給妻子一點浪漫。於是我決定豁出去了,也要帶妻子到同樣的賓館住一夜。可當我們知道價錢時,兩人心裏又犯嘀咕了,一晚上花掉一個月工資,有必要嗎?剛好集體宿舍附近有一個招待所,過去一打聽,一晚上才十五元,便宜了十幾倍!巨大的價格優勢立刻擊敗了虛無的浪漫,我們決定在這裏住一宿了。在拿到房間鑰匙開門進去的一瞬間我們就明白“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了:房間在地下室,陰暗潮濕;有兩張單人床,一個破舊的木桌上放著一把熱水瓶和兩個帶蓋的白色陶瓷杯。這就是臨時婚房的全部家當。因為實在過於簡陋,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匆匆結賬逃離,最後還因為我不小心打破了一個茶杯蓋而賠償了招待所五元錢。
當時我們研究室有好幾位出國留學逾期未歸的研究人員,他們出國前都已分房。雖然這些人今後回國基本上隻存在理論上的可能,但單位仍替他們保留房子,鑰匙通常由研究室領導保管。我們婚後無房的艱難終於觸動了研究室領導的惻隱之心,他把出國未歸人員的一間房子借給了我使用。房子在老式“筒子樓”的一樓,一個走廊連通著兩兩相對的六個房間。裏麵通常住三家,每家使用相對的兩個房間,共享一個廚房和一個廁所。我們借用的是最裏麵靠北的那間,房間麵積不到九平方米,裏麵亂七八糟堆了好多雜物。我費了半天功夫,把所有雜物集中到一個角落裏並壘到一人多高,在雜物堆上蓋上一塊窗簾布以圖美觀。然後在騰出來的地方放上了自己添置的一張床、一個電冰箱和一個長方形折疊飯桌。飯桌帶一塊垂下來的桌麵,需要時可以支撐起來。這就是我們婚後第一個“家”。
當所有“家俱”都搬進來布置停當後,我和我妻子關了門在屋裏高興得又蹦又跳。由於房子隔音效果很差,我們隻能手舞足蹈卻不敢出聲,生怕鄰居聽到看笑話。自此,我們奏響了持續至今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因為空間不夠,我們連台電視機都不能有。有限的娛樂設備就是一台小收音機,閑下來兩人就圍著收音機聽相聲、歌曲、評書。就連征婚廣告也聽得津津有味,每當聽到“某女”時,我都會對“欲覓”後麵的內容格外關注,時常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條件往上套,結果大部分時候我都達不到征婚者要求。幸虧我在需要去婚介所之前認識了後來成為我妻子的這個女孩。
就在這裏,我們還經常邀請我們的朋友來“家”裏作客。為了能夠多坐一兩個人,我們不得不把原屋主留下的體積大些的東西暫時搬出屋外。估計原屋主關照過鄰居,要他們幫忙照看家俱,每次我們這樣做都引得鄰居格外警惕。因為要多放幾套餐具,我們得把折疊飯桌垂下的桌麵支撐起來,而為了這樣,主人和客人都必須先各就各位,因為一旦桌麵撐開,就沒有地方供人走動了。我愛人的師弟和他女朋友就是在我“家”吃完飯後確立戀愛關係的,如今他倆早已成夫妻,恩愛至今。
我們的鄰居是研究所食堂的老工人,祖孫三代五六口人擠在最靠外的兩間屋裏,倒也其樂融融。由於這裏別的住戶大多搬來又搬走,隻有他們是這裏的“常任住戶”,在他們心裏這裏就是他們的家,所以說話行事都不太在意是否隔牆有耳。每天晚飯時是她家最熱鬧的時候,這時我們常常能欣賞到精彩的“廣播劇”。下麵一段對話印象尤其深刻:
小孫子:“不吃,不吃,一點都不好吃!”
老太太:“不吃是吧?來,給他接段狗腸子!”
小孫子:“好好好,我吃,我吃......”
我們在第一間借來的房子裏住了不到半年就搬“家”了,“新”房在結構類似的另一棟老舊筒子樓的二樓。這同樣是出國未歸人員的房子,原先借住此房的同事終於熬到了分房。由於這間房子朝南,麵積本來就大些,加上房子主人出國前騰空了東西,搬“家”可以大大改善我們的居住條件。我們又添置了一台電視機,一個梳妝台。看著“新家”,覺得簡直是“奢侈”了。兩人又是一陣沒有歡呼的雀躍,心裏的滿足勁兒無法形容。
我們搬到這裏不久,我妻子的一個久未聯係的老鄉兼同學來訪。我們帶她爬上樓梯穿過走廊進屋時,一路上沒有碰到鄰居。招呼她坐定後,我們在公用廚房忙於做飯。隻聽到她在電話中對對方說道:“.....到底是博士夫妻,他們家幾乎占了半棟樓......”我知道她誤以為這六間房子都是我們的,內心倍覺尷尬。我倒希望現實中“博士”真有這樣的分量,可惜她太不了解北京了。
我們這裏也有一家“常任住戶”鄰居。這是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由一對40-50歲的表姐妹和表妹那80多歲的老母親組成。姐妹倆都是研究院所辦企業的工人,聽說都是在年齡較大後從農村頂父親的職來到了北京。因錯過了婚配的黃金年齡,兩人都未曾結婚,看架勢再也沒有結婚的打算了。這家人與我們的上一家“常任住戶”鄰居非常不同,她們十分安靜,不到做飯時間幾乎看不到人,也難怪我妻子的同學會有那樣的誤會。她們養了好多奇花異草,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打點花草上了。作為這裏先來的主人,她們剛開始對我們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但隨著我倆對她們不懈的謙讓,我們終於成了朋友。她們經常邀請我們到她們房間欣賞她們精心打點的花草,每次總能有新的看點。我們不再相鄰而居後,有時還偶爾碰到姐妹倆,總免不了駐足親切地聊上幾句。
在第二間房子住了不到半年,我們又要搬家了。這一次不是為了改善居住條件,而是因為我們所住過的兩棟樓都要拆掉建新式住宅樓了。我們還是不到分房的資曆,研究室領導考慮到我們的現實情況,找主管房子的領導說情,總算同意把一間原來用作辦公、當時正被閑置的平房借給我們。平房位於一個封閉的院落內,我們親切地稱它為“小院”,聽說是侵華日軍占領北京時所建的馬廄。小院裏有幾顆高大的槐樹,還種了不少月季花,一到春夏,景色迷人。平房的麵積較上兩間借來的房子都要大,缺點是沒有水。幸虧院子裏有一個廁所,廁所裏有水龍頭,我們就從廁所的水龍頭接水來做飯洗菜。
別看就這樣的條件,很快這裏所有的空房都住上了人,大部分是象我們這樣結了婚卻分不到房子的年輕人。我們隔壁則住了一位單身男士,估計他是不想幾個人擠一間集體宿舍而且有門路。這位鄰居有半夜起來小解的習慣,他大概是嫌走到公廁去太遠不方便,都是站在他門口對著月季花解決問題。夜深人靜,這“嘩嘩”的聲音格外響亮,每次都能把我和我妻子喚醒。為了避免讓鄰居意識到有人在“欣賞”他的音響“作品”而尷尬,我和我愛人都是用掐掐對方來相互會意。
在小院住了一年,我們又搬“家”了,這次搬“家”的原因是我們已經進入分房的“外圍”名單了。托單位領導關懷的福,我們被允許與同事一家共享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說是三室一廳,其實麵積總共不到七十五平米。由於當時同事的妻子已經懷孕,我們商定他家住兩間,我家住一間。這次搬“家”居住條件又是一次巨大的改善,我們終於有了廚房和衛生間。廚房裏煤氣、自來水是現成的,每周有四個晚上單位定點供應熱水洗澡。最讓我高興的是,我再也不用到廁所接水做飯了。我終於又給自己添置了一個木質衣櫃,從此那個跟隨了我們幾年的鐵棍支架、塑料布外套的“衣櫃”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們搬進來不久,這裏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同事的女兒。一年以後,又一個生命在這裏降生——我們的兒子。
與同事合住了兩年後,我們終於等到了正式分房的那一天,歡天喜地地搬進了一套不到六十平米的套間。從此結束了“借”房的生活,距離我們結婚已經四年有半。
小院在我們搬走後不到一年也被拆了,以讓位於新的住宅樓。拆遷之前,尚在小院居住的原鄰居們還在小院搞了一個名為“小院之夜”的聚會,以紀念這個即將消逝的“家園”。連同小院,那些我曾短暫借住過卻留下無限美好回憶的小屋如今都讓位於高樓了。但在我的腦海中它們仍舊在原地完好無損,一遍一遍地放映著我和我妻子曆經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