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仙嶺情懷

位於湘南郴州市的蘇仙嶺在全國眾多的名山中不算出名，但於我卻具有特殊的地位。不是因為她有風景秀麗的桃花居、白鹿洞和蘇仙觀，也不是因為那刻有秦觀詞、蘇軾跋和米芾字的三絕碑，更不是因為張學良將軍曾經在此被短暫軟禁過。我對蘇仙嶺的情懷緣於我在與其隻有一河之隔的師範學校度過了三年少年時光。世事滄桑，如今母校的校名已被一所與我的母校沒有任何關係的學校所用，原來的校舍也已不複存在，隻有對岸的蘇仙嶺還在默默地替我維係著少年時光的記憶。

當年初中畢業後讀師範學校並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爸媽急於讓我跳出艱苦的農村，盡快吃上“國家糧”，就不管我是否願意，硬要我不讀高中，上了這所不需要學費、三年畢業後就能直接分配工作的初等師範學校。學校的培養目標是小學教師，而我從小的誌向就是上大學當“科學家”。因為我極不情願上這所學校，我爸媽還特地找了好幾個村幹部來輪番給我做思想工作。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孩自然拗不過父母，最後還是不得不滿足了父母的願望。於是我的人生軌跡與學校對麵的蘇仙嶺有了三年的交集。

蘇仙嶺上的“合歡花”

由於深知進了這所學校，自己的大學夢從此將遙不可及，我在蘇仙嶺腳下的這三年常常悶悶不樂。秀麗而靜謐的蘇仙嶺也就成了我幾年來舒緩情緒，寄托愁思的地方。每天早晨晨跑，周末慢步，蘇仙嶺的白鹿洞都是我的目的地。

記得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我又往蘇仙嶺晨跑了。早晨人很少，空氣清新，山路上還飄著淡淡的霧。我一個人緩緩的向白鹿洞跑著，感覺整個山好像是我一個人的，她在靜靜地聽我訴說，訴說自己理想無法實現的痛苦和對未來的迷茫。突然，我聽到從不遠處傳來一位女生的歌聲，歌詞是“合歡花，我心中的花，你紅得像團團火焰，美得像爛漫朝霞......”。我從未聽過如此歌詞感人、曲調悠揚、聲音優美的歌，尤其在當時的環境和心境下，這首歌深深的進駐了我的心靈。那位歌者我從未見過，能夠唱出這麽動聽的歌我猜想她一定非常美麗，或許她是蘇仙嶺腳下郴州師專藝術係才貌雙全的女大學生。合歡花我當時也是首次聽說，還是多年後在北京我所就讀的大學校園裏才第一次見到，但見到合歡花的一刹那我就感歎現實中她的形象與想象中她的美麗是多麽相符。 也正是因為這首歌，歌詞中提到的阿裏山和日月潭也成了我想象中美麗的地方。不管海峽兩岸如何風雲變幻，這首歌在我心中的美好記憶不曾消退。從那天起，每當我聽到這首歌，我都會想起那從未謀麵的歌者，想起美麗的蘇仙嶺，想起我在師範學校的三年時光。

郴縣一中的“借讀生”

蘇仙嶺在我心中的地位還緣於其山腳下的郴縣一中，前幾天在網絡上搜索才知道她現在已改名叫郴州市二中。我沒有在郴縣一中讀過一天書，但我所就讀的師範學校距離郴縣一中不遠，白天或傍晚隻要有空閑時間，我就身不由己地往蘇仙嶺腳下的郴縣一中跑。所以在郴州師範的那三年，我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郴縣一中的校園。我常常會站在一中教室外麵透過窗戶看著教室裏麵發呆，對教室裏正埋頭書堆的高中學生羨慕不已。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在這裏苦讀三年高中後，將走向全國各地的名牌大學，成為象牙塔中的幸運兒。而我卻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在師範學校學的都是與小學教育相關的課程，對參加高考幫助不大，英語更是壓根兒就不開這門課。但我從進師範學校的第一天起就決定自學高中課程，畢業後參加高考，這就是我一有機會就往郴縣一中跑的原因。因為我羨慕這裏的學生，我太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哪怕我不能真正與他們同學，我混跡於他們中間心裏多少也能得到點慰藉。

郴縣一中校園裏有幾塊板報，板報上的“學習園地”欄目下會定期更換一些與高考有關的各學科題目。站在板報前默默地心算解題是我每次必作的科目，我要通過解題來檢驗我自學的效果。每次當我把所有的題目都解答完後，心裏都會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不知道學校老師是否從不把太難的題目放到板報上，反正我從沒有被這些題目難住過。“戰”板報時的“所向披靡”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和信心，使我能夠一直堅持自學下去。中師畢業當了兩年老師後，政策允許我參加高考。正是憑借我持之以恒的自學，我當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終於圓了自己的大學夢。郴縣一中的學生名冊上雖然沒有我的名字，但她卻為我能夠考上大學立下了汗馬功勞。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我現在腦海中還經常出現這幅畫麵：蘇仙嶺腳下郴縣一中的校園裏，黃昏的餘暉中，一個少年靜靜地站在板報前對著題目冥想......

“癩蛤蟆”受邀進"天鵝湖"

在師範學校學習三年後，我告別了蘇仙嶺，被分配到了距離郴州市三百裏外的一所鄉下初中教書。由於當時交通不便，經濟拮據，我以為此生與蘇仙嶺再也無緣相見。沒想到不到三個月，命運又一次把我帶到了她的腳下。那年夏天我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秋天我妹妹就又考入了那裏。剛入學不久，我妹妹就得了一場病。她給家裏寫了一封長信細數自己的遭遇，看得全家人眼淚汪汪。於是家裏人一致決定派我到郴州去看她，並順帶給她送些錢花。記得我當時剛參加工作拿不出錢，最後還是向我的叔叔借了20元錢帶到郴州去。

那個秋天是我情緒最低落的時期，還是因為我無法實現的大學夢：我三年中師畢業的時候，我的初中同學正好高中畢業參加高考；在我挑著簡單的行裝神情沒落地到鄉村中學去當老師的時候，我當年的初中同學很多都敲鑼打鼓意氣風發地奔向大城市裏的名牌大學讀書了。造成這巨大反差的不是因為我學不如人，當年與我們一起去師範學校參加複試卻落榜的同學三年高中後幾乎都考上了重點大學，而我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僅僅是因為我被父母送到了一所自己並不想去的學校。那天我趕到師範學校見過我妹妹後，又一個人到蘇仙嶺來訴說內心的憤懣了。從師範學校到蘇仙嶺要先經過郴州師範專科學校的校門口，師專和師範雖隻有一字之差，層次卻是大專和中專的差別，所以隻讀過中專的我對郴州師專懷有無限崇尚。當時新生剛入學不久，看著在校園內來來往往的大學生，我心想如果我讀高中的話現在沒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說不定還會走得更遠......想著想著，自卑、不服、怨艾，複雜的情緒猛烈地向我襲來。

我說服自己快些離開師專到蘇仙嶺去，事已至此，遐想於事無補。快到蘇仙嶺腳下的時候，迎麵走來幾位女學生，隻覺得她們個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盡管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我把目光停留在她們身上，我還是因為自卑而不敢正視她們的目光。我正要從她們身邊過去，其中一位叫了我的名字。她是我初中時的一位同班同學，那年她剛剛考上郴州師專。三年不見她從一個黃毛丫頭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她穿著綠色上衣白色裙子，全身散發著少女的活潑和美麗。她熱情地邀請我與她同行並帶我參觀了她的宿舍。她身上散發出的美麗和她大學生的身份，使我在內心隻能對她抬頭仰望。我當時隻覺得自己就像是癩蛤蟆，而她就像是美麗的天鵝......舊識偶遇後親熱交談在我的一生中發生過無數次，唯獨這一次我終生難忘。因為她在我最自卑的時候給了我熱情的接待，在無意中慰撫了我受傷的心靈。

蘇仙嶺崎嶇小道的延伸

在師範學校的三年不管我內心有多鬱悶，我始終沒有停止過與命運的抗爭。我自己如今都不知道當時哪來的勇氣，竟然決定自學全部高中教材，然後參加高考。痛定思痛，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非一個十幾歲的小孩獨自可以承擔。幸虧我當時並不知道前路的艱辛，否則也就沒有蘇仙嶺腳下三年的自學了。

買高中教材是我遇到的最大難關。我跑遍了郴州市的新華書店都沒有找到當時的高中課本。已經參加完高考的學生的課本太老，與現行教材差別太大；尚未畢業的學生自己也需要，不到考完高考不會借給我。好不容易打聽到我們下一屆有一個學生，他先在高中讀了兩星期再被師範學校補招來了，他有高中教材。當我滿懷希望地向他提議買書時，他堅決地拒絕了我。所以我在師範學校的三年不曾識高中教材的真麵目。幸虧我有一個發現，書店裏充滿了各學科的高考複習資料，我每個高考科目都買了不下兩本，從這些複習資料中我大致知道高中課本的內容。那時有一本雜誌叫《中學生數理化》，隻要看到我沒讀過的我就買，買到後都如饑似渴地閱讀。感謝我的師範母校，我們的語文教材好多篇目與高中語文相同。另外，師範課本中的古文遠遠多於高中課本，也無意中夯實了我的古文基礎。

最大的困難在於英語，師範學校不開這門課，我所有的英語基礎來自於初中三年。我除了買書店裏的高考英語複習資料，還不知從哪兒得知並訂閱了山西臨汾中學編的《學英語》小報。我在複習資料的題海中遨遊，在對照答案的過程中總結對錯的原因。就這樣，1985年高考題目和分數線公開後，我嚴格按照規定的時間自測，最保守的評分也超過了當年高考的重點大學分數線。

1985年夏天，我的一個初中同學考入了天津大學，我從他那兒借來了全部高中課本，總算第一次看到了廬山真麵目。此後的兩年，我在每周給學生上17節課的同時，自己繼續一遍一遍的複習所學的高中內容，以免有所遺忘。1987年，我總算爭取到了參加高考的機會，順利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終於把我的人生路從蘇仙嶺延伸到了北京。

後記

2018年7月7日我終於在告別蘇仙嶺三十多年後首次重登蘇仙嶺。如今的蘇仙嶺需要購票進入，就算是附近學校的學生也不可能天天與蘇仙嶺有親密的接觸了。如此想來，象我這樣對蘇仙嶺懷有深深眷念的人今後恐怕也不多了......

[放飛山林]

回複 '柳溪郎' 的評論 : 現在與幾所學校合並改名湘南學院了。

[柳溪郎]

回複 '放飛山林' 的評論 : 就在你們學校對麵的那所所謂大學。

[放飛山林]

回複 '柳溪郎' 的評論 : 謝謝！真巧啊。您當年是在那裏工作？很好奇是在什麽單位呢。不過不方便說不要勉強。

[柳溪郎]

還是應了那句話：“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祝賀你夢想成真。我也曾在蘇仙嶺下待過3年，你說的這些，於我太親切了。遺憾的是，自離開後，再也沒有去看一看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和同事。

[xiaofengjiayuan]

nice writing

[Redcheetah]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