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號 – 5號,星期一 – 星期二
士兵們當天晚上沒怎麽睡覺,吉恩·約翰遜也是,他替“孩子們”害怕,他管士兵叫“孩子們”。他自己也曾經很害怕熱媒介。有一次在紮伊爾,他在給老鼠抽血的時候用帶血的針紮了自己,據信老鼠帶有拉薩病毒(一種四級媒介),所以他們用飛機送他回研究所,把他在“監獄”裏關了30天。“那次旅行可不好玩。”就像他說的:“他們看我就好像我要死了,他們不肯給我剪子剪胡子,因為他們覺得我會自殺,而且他們晚上會把我鎖起來。”在基特姆洞,他三次被帶血的工具擦傷,三次他的太空服都被捅破,皮膚破損,而且傷口蹭上了動物的血。他認為自己很幸運,沒染上馬爾堡或者基特姆洞的其它東西。因為有過這麽幾次和病毒擦肩而過的經曆,他對侵入猴舍的東西有著更深的恐懼。
約翰遜住在卡托克廷山邊一所雜亂無章的房子裏,晚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書房裏想關於程序的問題。在高危區域,身體每一個動作都要控製和計劃好。他自言自語,病毒會從哪兒入侵你呢?會通過雙手,手是薄弱環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控製住手。
他坐在安樂椅上,舉起一隻手研究。四個手指和一個相對的拇指,和猴子的手一模一樣。隻不過這隻手通到一個人類的大腦,而且能被科學技術包裹和保護住。把人類的手和大自然分開的東西就是太空服。
他站起來,在空中用手比劃。現在他在給猴子打針;他把猴子放到桌上;他在高危地帶;他在解剖猴子,現在他把雙手伸進極度擴增的熱媒介血泊中。他的手外麵有三層橡膠,蹭得都是血和熱媒介。
他暫停下來,在紙上記下來,接著又回到想象中的高危區域。他把剪刀插入猴子,剪下一部分脾髒。他把脾髒交給別人。那個人會站在哪兒?在他身後?現在,他想象自己手裏拿著根針。好吧,我手裏有針,這是個致命的物體。如果我是右撇子就會右手拿著,所以我的夥伴應該站在我左麵,遠離針頭。現在是我夥伴的手。我夥伴的手在做什麽?其他人的手在做什麽?到淩晨,他已經寫了好多張筆記,這是關於生物危害行動的草稿。
傑瑞·賈克斯離開家的時候是早上4點,南希還在睡覺。他在裝卸貨物的地方和吉恩·約翰遜碰頭,一起讀了一遍吉恩的草稿。傑瑞仔細研究草稿的時候,行動組的組員開始到了,他們是傑瑞手下的士兵。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步行,從軍營走過來的。他們站在一旁,等著命令。天很黑,隻有泛光燈照亮著場地。傑瑞決定在樓裏采用夥伴係統,他開始決定誰和誰配成一對。他在一張紙上起草了夥伴名單,寫下入場順序,就是他們進入樓裏的順序。他站在士兵們前麵念了夥伴名單,然後他們鑽進車裏 – 一輛白色冷藏車,幾輛白色無標誌的客運車,一輛無標誌皮卡,帶著泡泡擔架的白色救護車,以及幾輛民用汽車 – 向雷斯頓出發。他們又被困在交通高峰裏,周圍都是半睡半醒穿著西服的雅皮士,從泡沫塑料杯裏喝著咖啡,聽著交通報告和輕搖滾。
所有車輛到達猴舍背麵後,小組在草坪上集合,吉恩·約翰遜讓大家立正。他眼窩深陷眼圈發黑,說明幾天沒睡覺了。“我們可不是來玩兒的。”他說:“這是來真的,生物四級爆發不是演習。我需要讓你們知道事情的一個變化,這個病毒可能已經傳染給人了,有兩個人生病住院,兩人都是這棟樓裏工作的飼養員。我們特別擔心其中一人,他昨天早上發病的,嘔吐,高燒。他現在在醫院裏,我們不知道他是否得的埃博拉。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他並沒有被動物咬中,沒有切傷自己,也沒有被針頭紮了。所以如果他得了埃博拉,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是空氣傳播感染的。”
傑瑞·賈克斯越聽越害怕,他還不知道有個人病了!沒人告訴過他!現在他感覺會有傷亡了。
這是個冰冷灰暗的日子。猴舍背麵的樹葉都掉光了,枯葉簌簌響著穿過草坪。山坡下的幼兒園裏,家長在送孩子,孩子在蕩秋千。吉恩·約翰遜繼續著他的講話。“每個人的行動都要建立在埃博拉病毒有可能空氣傳播的假設上。”他說:“你們知道風險,也有經驗” – 他眼睛停在一等兵妮可·伯克身上。妮可很漂亮,金色長發,18歲 – 他想,她是誰?我以前從未見過她,肯定是傑瑞手下的。他們還是孩子,不知道自己對付的是什麽。“你們必須嚴格按照程序來。”他接著說:“如果有任何問題,一定要問。”
傑瑞站起來對他們說:“沒有傻問題。如果你有問題就問。”
一等兵妮可·伯克在想她是否有機會進入樓裏:“長官,我們行動要多久?”她問。
“直到猴子都死了。”傑瑞回答。“裏麵有450隻猴子。”
哦,天哪,她想,450隻猴子,這怎麽也做不完啊。
沒有幾個問題,大家都很緊張、沉默、變得內向。傑瑞·賈克斯進入準備室,支持小組幫他換上雷卡服。他們把頭盔安到他頭上,他的鼓風機開始咆哮。他告訴他的隊友裏麵見,就和夥伴托馬斯·阿門中士進入氣塞室。門在他們身後合上 ,他們在黑暗中站著,然後沿著黑暗的氣塞通道摸索著走,打開遠端的門,進入高危那邊。
這個區域被廢棄了,很多天沒有打掃。員工離開得很匆忙,猴子餅幹撒得滿地都是,到處都是廢紙,辦公室裏還有翻倒的椅子,看起來好像人們是從這兒逃跑的。傑瑞和中士開始探察,他們穿著防護服行動緩慢而小心,就像在深海裏作業的沉船潛水員。傑瑞發現自己在一條通往更多猴舍的小通道裏,他看到一間滿是猴子的屋子,每隻都在盯著他看。七十雙猴子的眼睛盯著一雙在太空服裏的人類的眼睛 – 動物都發瘋了。它們餓了,期待著被喂食。它們糟蹋了自己的房間,即使是關在籠子裏,猴子也會對房間造成真正的損害。它們到處亂扔餅幹,還用手拿糞便在牆上瞎畫,牆上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猴子的塗抹。這是從靈長類動物的靈魂裏寫給人類的神秘信息。
傑瑞和中士找到幾包猴餅幹,進到樓裏的每間屋子喂給猴子吃。這些動物快死了,傑瑞不希望它們經曆沒必要的痛苦。他一邊喂猴子,一邊觀察它們是否有埃博拉的症狀。他發現很多房間裏的動物好像都眼睛呆滯無精打采,有些在流鼻涕,或者有像血濺到鼻孔四周又結成的綠色的痂。他看到有些籠子底下的盤子裏有血水。這些現象讓他深感不安,因為這預示著熱媒介已經流竄到整個樓裏。他能看到有些動物在咳嗽打噴嚏,好像得了流感。他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埃博拉的一種變異 – 一種通過空氣傳播的埃博拉流感。他回避了這個想法,試圖去想些別的東西,因為細想就太可怕了:對埃博拉流感季的想象就像對核戰爭的想象。塑料頭盔裏蒙上了一層汗,讓他很難看清猴子。但他能聽到它們,在他的鼓風機外麵遠遠地尖叫吵嚷著。目前為止,他還沒覺得幽閉恐懼或者驚慌失措,他不打算在這兒失去理智。
幾個隊員後麵幾小時都在準備室裏,剝開注射器,把它們從無菌封套裏取出,再插上針頭。現在注射器準備好灌藥了。
離開士兵們幾碼的地方,馬克·海恩斯上尉開始穿防護服。支持隊員一邊給他穿衣服,他一邊講話。他希望士兵們跟他進去的時候記住幾點。他說:“你們要給整棟建築的動物進行安樂死,這不是件好玩兒的事。不要對動物產生感情,它們怎麽都會死於埃博拉的。它們都不得不死,每一個都是。不要覺得是在謀殺,想想你們是在阻止病毒傳播到其它任何地方。不要和猴子玩兒,我不希望聽到你們取笑或者逗弄動物。我很嚴格。記住獸醫的信條:你要對動物負責任,也對科學負責任。這些動物為科學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它們被卷入了這件事中,不是它們的錯,和它們不相關。注意你們的夥伴。不要把用過的針頭給另一個人。針頭從套子裏出來就要直接進入動物身體,然後馬上把用過的注射器放到裝尖銳物體的盒子裏。如果你累了,告訴你的組長,我們會換你消毒出來。”他轉過身,和他的夥伴一起進去了。
“下麵是誰?”吉恩·約翰遜看著名單問。“戈德溫,該你了。”
叫夏洛特·戈德溫的一等兵趕忙跑出去上到車裏,脫掉所有衣服,穿上外科手術服、襪子、運動鞋,戴上發帽。車裏非常冷,她感到尷尬而脆弱。
準備室裏,他們開始幫她穿防護服了。有個人對她說:“你個子比較小,我們有套特別的防護服。”防護服並不特別,還是件大號的,給大個子男人設計的,她隻有五尺高,防護服掛在她身上像個口袋。支持組現在給她纏膠帶了,在她腳腕和手腕上纏棕色不幹膠,她的鼓風機開始吹起來了。
有個陸軍攝影師給這次行動照相存檔,閃光燈閃起來的時候她想,上帝,我戴著發帽,像個小醜帽,博若[1]帽。照片裏看不到我的頭發,而且我的防護服太大了,讓我顯得胖。我的運氣就是讓我在行動照片裏看著像個白癡。
她拿著幾盒子補給踉踉蹌蹌地進入灰色地帶,感到腎上腺素帶來的快感充滿全身。她想,經曆這個我還太年輕了。當時她18歲。然後她就聞到了臭味,從她過濾器裏滲透過來的味道極其難聞。她的夥伴砸了砸遠端的門,他們進去了。她頭盔麵板上的小波紋讓她看到的景象有些變形,好像在個裝滿了鏡子的屋子裏。她太空服裏猴子的臭味讓人無法忍受,而且這裏太安靜了,猴舍不應該安靜。這種安靜比臭味或者燥熱還讓她不安。
一扇門打開,賈克斯上校出現了。他說:“開始給注射器灌藥,雙倍劑量的氯胺酮。”
“是,長官。”她回答。
“上士和我會在這裏放倒猴子。”他說。
夏洛特開始給注射器灌上麻醉劑氯胺酮。傑瑞·賈克斯舉著一支灌好藥的注射器進入猴子屋裏,把它裝到杆子注射器的插口上。上士把他的拖把柄轉彎抹角地塞入籠子裏壓住一隻猴子。傑瑞打開籠門,一邊仔細觀察猴子會不會試圖向他衝過來,一邊把杆子注射器從籠門伸進去,給猴子注射麻醉劑。然後把注射器抽回來,關上門。動物這時可能會襲擊或者試圖逃出來。傑瑞和上士一個一個籠子地走過去,猴子開始在麻醉劑的作用下睡著了。
屋子裏有兩排猴籠子,下麵一排靠近地麵,黑乎乎的,傑瑞得跪下來看裏麵。從頭盔裏他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他的膝蓋疼得不行。他要打開籠門,上士把拖把柄伸進去。猴子會亂爬,想逃走,上士會說:“好,我逮住它了。它被按住了。”傑瑞於是把杆子注射器滑向猴子,針頭對準猴子大腿。猴子會尖叫,猛烈掙紮,喊著“克拉!克拉!”,針頭紮進去了。這成了他獸醫職業生涯裏做過的最困難的一件事。
更多的組員進入樓裏。傑瑞讓他們在通道裏集合,對他們說:“每五到十分鍾就停下來檢查你們隔壁人的防護服看有沒有撕裂。要非常小心。一定要休息。我希望你們每小時休息十分鍾。一累就容易出錯。”每次他向猴子屋裏看,就看到一屋子的眼睛在回看他。有些猴子在搖晃籠子,噪音在屋子裏此起彼伏。
傑瑞決定在樓前辦公室旁邊的小房間裏設一個處理汙血的地方。這兒有淋浴噴頭,地上還有個下水口。他們需要下水口來清洗血液或者用漂白劑洗其它東西。每次血從下水道流走,他們就會跟著倒漂白劑 – 他們不希望埃博拉進入雷斯頓的汙水處理係統。他們找到一張帶輪子的金屬檢查桌,把它推到處理汙血的地方。傑瑞把手下的人分成幾個小分隊:汙血組(在處理汙血的桌子旁工作)、安樂死組(處死猴子)和屍檢組(解剖猴子,取樣本並把屍體裝入生物危害袋內)。
他們組成了一條流水線。每五分鍾左右,傑瑞·賈克斯會從其它房間裏帶出一隻無意識的猴子,拉著反扭到背後的猴子胳膊,走過通道到處理汙血的地方。他把猴子放到汙血處理台上,海恩斯上尉,曾經的綠貝雷帽,就用針紮進猴子的大腿,抽取很多血放到不同的試管裏。然後他會把這隻無意識的動物交給內特·鮑威爾少校,少校會給猴子注射安樂死藥物T-61,針頭直接注射進心髒。當動物完全死亡,他會把動物交給史蒂夫·丹尼上尉,由他來做屍檢。丹尼上尉用剪刀解剖動物,夾下部分肝和脾。這些動物的肝呈灰色,被侵蝕了,看著很可怖。
一等兵夏洛特·戈德溫站在丹尼上尉邊上給他遞工具。她覺得丹尼在太空服裏顯得緊張而神經質。他從一隻猴子身體裏取出脾髒,脾髒上有白點,像石頭一樣硬,是個帶熱媒介的生物炸彈。過了一會兒,他遞給她一把剪刀,給她一個解剖猴子的機會。這嚇壞了她,也讓她感覺一陣激動。她在四級區域做危險的屍檢,可能是太空服裏最危險的工作了。這就像坐火箭,讓她覺得驚險刺激。她的手在離死亡就一層薄膜那麽遠的地方工作著,這種死亡比戰爭中的死亡還恐怖。她發現自己趕著要結束工作,注意到猴子眼睛是睜開的,好像她工作的時候猴子都在看著。她想伸手把猴子的眼睛合上。她想:它們最後看到的是我的臉嗎?
[1] 小醜博若是美國非常受歡迎的一個小醜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