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猶如深山中飄蕩著古刹的鍾聲，偶然響起，悠悠長遠。
這些記憶有幸福的，有痛苦的，更有光怪陸離的。
“媽媽不要去上班”
我姐姐說我從小就是個愛鬧的孩子。
我才2-3 歲的時候，每天我都纏著媽媽。 拖著媽媽的衣角，拉著媽媽的褲子，圍著媽媽轉，跟著媽媽跑，媽媽到那裏我就纏到那裏。
媽媽每天早上和下午去上班，離家是最難的事情， 我總是抱著，拉著，哭著，鬧著，叫著，地上滾著不讓她去上班。
“媽媽不要去上班， 媽媽不要去上班。” 鼻涕滔滔，眼淚滾滾，足以讓晴天下雨，河水猛漲。
時間到了，媽媽要走了，我還拖著她。沒辦發，最後隻好外婆出麵把我從媽媽身上像拔螞蟥一樣強行拉下。
哭聲震天，喊聲動地。還好當年這是在中國，如果在美國，警察叔叔天天都要來我家兩次，看看是否有人虐待兒童。
警察沒有來，但是我哭，媽媽流淚，外婆也流淚。
“你就知道哭鬧。” 姐姐在一邊埋怨。
媽媽終於走出門了，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哭聲變成了喊聲。
“媽媽，把雨傘拿去，把雨傘拿去。” 即使是晴天白日， 我都是這樣關心媽媽。
這些都是我2-3 歲的事，我沒有記憶，都是後來姐姐說的。
也許是假新聞，也許是真的。
漫長的等待
媽媽上班去了，我在家裏跟著外婆轉。 媽媽每天中午11點下班， 回家吃飯，從媽媽的廠裏到家裏大約要走15分鍾， 看到媽媽回來是我最最高興的事。
我家門口有一棵苦李樹，很大很高。人民公社在樹上裝了一個廣播喇叭，每天中午11點開始廣播，天天唱著東方紅，講著偉大領袖的教導。
對一個4-5歲的孩子來說，那廣播喇叭的聲音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的鈴聲。鈴聲一響狗就知道有吃的了，趕緊流口水。 對我來說廣播一響，媽媽就要下班了，趕緊到門口去接媽媽。
小孩子人矮，站得不夠高，看得不夠遠。如果站得高，很遠就可以看到媽媽回來，那多好。
自己想辦法，爬樹。
這3-4米高的樹有許多樹叉，我不費吃奶之力， 三下兩下， 連竄帶爬就上去了。
大人都說爬樹有危險，我說爬樹不危險，（我從樹上跌下來的事從來都不告訴別人）。
那樹頂上多好， 多舒服，有樹葉遮蔭，又有風，又涼快，又能看得遠，還有喇叭在唱，知了在叫， 怪不得我們的祖先都是在樹上生活，他們比我們更懂享受。
在樹上等媽媽好多了。隻要媽媽在很遠很遠的牆角一出現，我就可以看見媽媽，我就可以溜下樹來，比鄰居的狗還跑得快，跑到媽媽身邊，然後告訴媽媽 “我已經在樹上等了您好久，好久，好久。”
我像猴子一樣趴在樹上等著，等啊，等啊，等了很久，就不見媽媽回來，實在等不及了，我就滑下樹來，跑進屋裏。
“外婆，媽媽來了沒有？”
“還沒有，媽媽要11點15分才能到家，你才等了5 分鍾。”
“還有10 分鍾？”
我像一陣風一樣又刮了出去，到樹頂上。等啊，等。
又過了很久很久，我在樹上睡著了，夢見媽媽已經到家，進屋去了。
趕緊用雙手拉開眼皮，跳下樹來，往家裏跑。
“媽媽，媽媽。” 我還沒進門喊聲已經震動了整個房子。
“你媽還沒有回來，還有5 分種。” 外婆說。
“還有5分鍾，怎麽這麽慢。” 我真有點等不及了。
沒辦法，我隻好懶洋洋地再回到樹上去等媽媽，盼媽媽，看媽媽。
記得爸爸講過孫猴子躺在樹上吃仙桃的故事。
如果這是棵桃樹該有多好，我可以躺在這裏吃桃子，等媽媽。等我吃飽了， 媽媽來了，我也摘幾個給她吃，我們都長生不老了。我在樹上做白日夢。
等啊，等。
我快要哭的時候媽媽終於出現了。
“媽媽您為啥這麽慢。” 我眼淚汪汪。
後來常常想起那天在樹上等媽媽的事。
感覺那15分鍾比現在的15天還要長，還要慢。
爸爸也不要去上班
我小時候爸爸在鄰近的一個公社做幹部，吃住都在那裏。雖然隻有10 幾裏地，農村裏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兩條腿走路，單程1-2 小時。 爸爸隻能每個月回家探親一次，住兩天。
那時候還提倡鬥私批修，一心為公，不能家庭觀念太重。
我出生15天之後，爸爸才知道消息，當時他就在離家不到10裏的生產隊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我媽說我從小就聰明，第一次看到爸爸我就知道他晚來了兩星期，我好委屈，我就哭。
我小時候經常有武鬥打死人的消息，很可怕。我晚上常常醒來，窗外風很大，嗚嗚響，聽起來很嚇人。如果爸爸每天在家，我的膽子就大多了。
一家人天天都盼爸爸回家，每次他要離開的時候，我都會做地下工作，把兩個姐姐組織起來，拉住爸爸，不讓他走。
我四歲那年，有一天爸爸要去上班，剛出東邊的大門，就被我們三個扣住了。
“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去工作。”
三個小孩一個抱右腿，一個拖左腿，一個拉衣角，把爸爸牢牢地纏住。
爸爸給我們講了孫吾空的故事。
“不行，還不能走。”
爸爸又講了豬八戒的故事。
“我們還要聽。”
爸爸摸著我的頭，又講了大頭和尚的故事。
“不行，還是不能走。” 三個小孩每天都想看到爸爸。
“我忘了帶雨傘。” 爸爸突然說，“你們三個在這裏等著，我馬上出來。”
爸爸進屋去了，我們三個繼續在門口等，等了好久，好久，還不見爸爸出來。
進屋去找。
“外婆，看見爸爸了嗎？”
“你們的爸爸老早就上班去了。”
我們的大雜院，住了幾十個人，大房子的東南西北都有大門。三個小孩在東門傻等，爸爸早就從西門走得無影無蹤。
“哈哈，爸爸逃走了，下次一定不讓他走。”
我爸爸就隻這樣會走，從年輕時代走到現在。
快90歲了，現在他每天還走一小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