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很黑,很冷, 天下著凍雨, 猛烈的西北風不斷地吹打著幹枯的樹枝和破舊的屋簷,發出嗚嗚的響聲, 猶如野鬼在哭泣。 幾個實習生,拿著手電筒,抖抖顫顫地進了醫院的太平間, 準備把那個下午剛死去的女嬰提出去解剖。
張峰剛剛捧起那個裹著“屍體”的布包,“哇” 地一聲,女嬰哭了起來……
那年張峰在寒山縣醫院畢業實習。 史無前例的大革命結束不久,計劃生育運動已經開始。寒山縣的大街上掛著巨大的橫幅標語:“計劃生育是國策,不管生男生女一律結紮”。
寒山縣的農民還很窮, 他們有三種產業,種水稻,種甘蔗和開石礦, 別的都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除。無論幹哪種活,都需要力氣,需要男人,需要兒子。兒子長大了有力氣,可以幫助家裏種田,開石礦。女兒長大了,嫁了人,家裏就沒有人幹活了,每家每戶都希望生一個兒子, 隻有女兒的就自認倒黴。
要兒子,不要女兒的方法很多。B 超可以很早就查出孕婦腹中胎兒的性別。如果是男的,就留著,是女孩就想辦法流產打胎,爭取下一胎是男孩。 也有人生了女孩就從醫院逃走,丟下嬰兒不要, 或在女孩生病時見死不救,回家還可以合法再生一個。
寒山縣有幾十萬人口,全縣隻有縣醫院有小兒科。那年冬天很冷,連續幾次寒潮和陰雨的天氣,小兒氣管炎,肺炎和哮喘病例大增。有了病大家都往縣城跑,縣醫院門診和病房都爆滿。 小孩,尤其是女小孩的死亡病例也大大增加。
那天是張峰小兒科實習的最後一天。
下午一點多,帶教老師劉醫生把張峰叫去。 她說一病區三號房間十二床的女嬰因為肺炎並發腦炎,病情嚴重,家屬要求放棄治療。 劉醫生說她已經去檢查過,病人已經死了,她已經讓護士把靜脈輸液管和氧氣管都拔了。 病人家屬已經辦了出院手續,簽了字。劉醫生要張峰到病房把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嬰屍體送往太平間,病人家屬就可以回家了。
張峰領命而去。
小兒科病房在醫院後麵的角落裏,一層樓。房子裏外都是灰白色的,看起來有點舊,牆上的石灰已經開始駁落, 屋簷上的木板也有點鬆脫。房子中間有一條走廊, 兩邊個各8間病房。東頭是內科病房,西頭是小兒科。每個10幾平米的病房都要住4個病人,再加一兩個家屬,一個小小的病房天天都有10幾個人在裏麵。病房裏沒有暖氣,窗和門都關得很緊,不通風,這10幾個人鼻子裏呼出的熱氣足以讓病房加溫,每個病人咳嗽出來的細菌和病毒也在這個小小的病房裏相互傳播。
到了一病區三號房間,張峰推門進去,屋子裏擠滿了人。 靠門邊的兩張病床上的小孩都在一邊咳嗽,一邊哭。這兩個小孩頭上掛著頭皮針連著靜脈輸液管,鼻子上插著氧氣管。孩子的母親們都坐在床沿上,輕輕的拍著小孩,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張峰一進病房,本來唧唧喳喳的房間馬上安靜下來,除了那兩個小孩還在繼續哭,大人們都抬起頭用緊張恐懼的眼神看著張峰,好像在向他哀求 :“趕緊把這裏的死神請出去。”
十二床在病房的最裏麵,靠窗。床沿上坐著一位青年婦女和一位老太太,兩個人麵色蒼白,頭發散亂,臉上刻著重重的憂傷,四行眼淚像窗外屋簷上的雨水在不斷地往下流。年輕的好像是孩子的母親,另一位可能是外婆。老太太臉上滿是皺紋, 看起來像核桃殼,身上裹著一件舊棉襖,青灰色的布,已經很舊,有幾個小洞,露出了裏麵的棉花。年輕女人的臉上皺紋少一點,但是兩個眼眶深陷,眼圈發黑。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疲倦,好像已經幾天沒有睡了。 病床上有一個用花布做的嬰兒繈褓,頭上蓋著一塊白布。
張峰自我介紹說他是實習生,奉老師的命令,前來把女嬰屍體送去太平間。母女倆低低頭,沒有說話,就把那嬰兒繈褓輕輕地從床上捧起來遞給張峰。張峰接過來,雙手捧著往外走,這孩子的母親和外婆也默默的跟在後麵, 病房裏其他病人家屬也用憂愁的目光看著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像這個女嬰那樣過早地離開人世。
兩個女人一直跟著張峰,把嬰兒放到太平間以後,她們就默默地走了。
張峰是實習生,初出茅廬,對一切都很感興趣。 他想知道這孩子為什麽會死,說她肺炎並發腦炎,她的肺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的腦膜是如何發炎的?如果都搞清楚了,也許以後可以更有效地治療病人,減少病人死亡率。
回到醫生辦公室張峰就問他的帶教老師劉醫生 “劉老師,我們是否可以對那個病例做屍體解剖? 看看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劉醫生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我今天還有別的事,如果你們幾個實習生有興趣,可以自己去做。” 那年代醫院裏沒有什麽特殊規定,隻要主治醫生同意就行了。
張峰很興奮,馬上找到了幾位一起實習的同學另一個年輕的小兒科主治陳醫生。 大家決定晚上8點一起做解剖。
那個晚上天很黑,很冷, 下著凍雨。 猛烈的西北風不斷地吹打著幹枯的樹枝和破舊的屋簷,發出嗚嗚的響聲, 好像天地鬼神都在哭。
太平間離小兒科不遠。 說是太平間,其實隻是用幾塊寒山縣特有的大青石板搭起來的石屋,左右後三麵是三塊大石板,頂上用兩塊大石板壓著,進出的地方兩邊豎著兩塊窄一點的石板,中間就自然成了門。 這門是永遠開著的,沒有人會到這裏來偷東西。太平間周圍有幾棵大樹遮蔭,石屋三麵和頂上都長了不少青藤,看起來很像金庸筆下王重陽的活死人墓。
白天來還好,有自然的亮光。晚上來這裏,外麵沒有路燈,裏麵沒有電燈。 大樹底下,更顯得陰森森,冷凍凍。 也許是天太冷,也許是有點緊張,有點怕,幾個實習生和陳老師一起抖抖顫顫地走進太平間。 裏麵一片漆黑,隻有手上的電筒在晃動。 張峰在角落裏找到了下午安放的那個裹著嬰兒“屍體”的布包,輕手輕腳地提起來。
張峰剛轉身,“哇” 地一聲,那布包裏的嬰兒突然哭了起來。
“啊,她還活著, 沒死。” 有個女同學尖叫起來。
“還活著。”
“還活著。” 幾個同學連聲叫道。
一看那孩子還會哭,還活著,大家一陣興奮,很激動。這是醫生的本能。
“她還活著,那就不能做解剖,趕緊送回病房搶救。” 這是張峰的第一反應。
“對,快送回病房搶救。” 陳醫生也這麽說。
張峰在小兒科實習,這小女孩是張峰下午放到太平間去的,晚上解剖的事又是他提出來的,搶救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張峰肩上。
張峰興奮地抱著那個女嬰從太平間出來,陳醫生和另外兩個同學也跟著一起走。 醫院裏有路燈,但非常的黯淡,路麵又不平,剛下過雨,地很滑,幾個人借著手電筒的光,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小兒科病房走去。
一路走,張峰在一路想,今天他做錯了什麽,為何把一個還活著的嬰兒放進了太平間。再一想,這也不是他的錯,他隻是按照主治醫師劉老師的吩咐把嬰兒送去太平間。而且劉醫生還告訴過張峰,她檢查過了,病人已經死亡,她已經讓護士把病人的輸液管和氧氣管都拔了,張峰隻是按照老師的醫囑辦事。 即使是這樣想,張峰心裏還是不舒服。
“陳老師,劉醫生下午為什麽要讓我把一個還活著的嬰兒當作死人送進太平間?” 張峰問陳醫生。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你最好別問,也別在科室裏說,否則你會讓劉醫生難堪。” 陳醫生小聲地說。
“為什麽?” 張峰還是不理解。 他覺得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醫生怎麽可以這樣做?
“你也許不知道,這很可能是病人家屬的要求。” 陳醫生繼續解釋。
“病人家屬為什麽有這樣的要求?”
“你可能還不知道,現在搞計劃生育,一家隻允許生一胎,農民都希望有一個兒子。這女孩病已經很重,家裏很窮,可能已經沒有錢給她治了。今天早上這小女孩發高燒,已經不會哭,看起來已經沒有救了,家屬就要求停止治療。如果這個女孩死了,她父母親回家還可以向公社要求再生一個,下一個也可能是男孩。做家長的很心痛看著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離去,但也是無可奈何。 也許是你把她放到太平間,那裏溫度低,幫她自然降溫,現在她反而會哭了。”
“陳老師,你是說我救了她?”
“當然是你救了她,如果你沒有提出要屍體解剖,今天晚上不到這裏來,到天亮她也許已經被凍死,明天早上就被農民拿去埋了。 你立了大功。” 陳醫生半開玩笑地對張峰說。
說話間,已經到了兒科病房,陳醫生就叫來了幾個值班護士,對她們說:
“這病人是張醫生剛從太平間救出來的,他會負責這個病人今晚的治療和監護,如果他有什麽需要,你們就幫幫他。” 說完陳醫生就回家了。
這是一個意外的病人,沒有床位,張峰就把她放在護士工作台上搶救。在護士的幫助下,張峰給女嬰放置了靜脈輸液管,用了抗菌素,鼻子裏插了氧氣管。 剛進來時病人的體溫有點高,但是呼吸,血壓,和氧分壓都還在正常範圍。給她用了些退燒藥,一個小時後,病人的體溫也接近正常。
那晚上張峰很高興,沒有回宿舍睡覺。不是張峰值班,但這女嬰是他意外救來的,張峰必須對她負責。張峰一直坐在女嬰的旁邊,每過一小時就給她量一次體溫,脈搏,呼吸,血壓。其他值班的護士也為張峰高興,為那女嬰高興。 她們都說張峰為這女孩撿回了一條命。
這女嬰也還爭氣,偶然哭幾聲,多數時候都在那裏靜靜地睡。 上半夜, 張峰很興奮,沒有睡。下半夜,有點困了,張峰就在椅子上,在這女嬰的邊上打瞌睡。
天亮了,室內室外都還很冷,窗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天是陰森森的,雲層是厚厚的,看不見太陽。
7點鍾,小兒科楊主任來查房, 他推醒了還在桌上打瞌睡的張峰。
“張醫生,辛苦了,聽說你昨天晚上一夜沒睡, 能否說說昨天晚上的病例?” 科主任說。
張峰有點睡眼惺忪,但他還是把昨晚的事向科主任清楚地介紹了一遍。
聽完匯報,楊主任就拿著聽診器仔細檢查了這小女孩。 看看這小孩生命體征還穩定,他很滿意。
“張醫生,你做得不錯,救了那孩子的命。聽說你今天要到別的科室實習去了,等一下你把病人移交給新來的同學,我會讓他們盡快與病人家屬聯係,讓他們來把孩子領回去。” 楊主任按排得有條不紊。
查房結束張峰把病人交代給新來小兒科實習的王同學,自己到外科實習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張峰在食堂了見到了王同學。
“那病人怎麽樣了?” 張峰最關心的還是那嬰兒。
“她還好。我接手之後,老師就要我去聯係病人家屬,讓他們把孩子帶回去。”
“家屬找到了嗎?”
“找到了,但是沒有來。”
“為什麽?”
“上午我先找到了病人家的地址,在山門公社紅旗大隊二小隊。寫信去太慢, 我就通過醫院總機給他們打電話。 紅旗大隊沒有電話,我就給山門公社打電話。”
“打通了嗎?”
“打通了。 山門公社的人很負責,說馬上派人去通知家屬。” 王同學說得津津有味。
“家屬來了嗎?”
“沒有。”
“為什麽?” 張峰緊追不放。
“下午,我又接到了山門公社來的電話,說家屬找到了,但是家屬說她們的小孩已經死了,你救的一定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也不會到醫院來接那個女孩。”
“那女孩就沒人要了?”
“沒人要了!”
聽了王同學的話,張峰差一點把飯碗拿起來砸了。
以後張峰就不知道這女孩的下落。
如果這女孩還活著,她應該有37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