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動,舉起手來!” 王書記大吼一聲,在蘆葦蕩裏活捉了一對戀人。 他們正在…….
那是1977年夏天,新建的海城發電廠剛招了200多名新工人。這些人多數是中學畢業的待業青年。18 到20歲,血氣方剛,青春煥發。張三我也是其中之一。
電廠就建在東海邊上。新工人雨天聽課,搞專業技術培訓。晴天挑擔挖土,為電廠建設添磚加瓦。
新工人的臨時住房建在海堤附近。海堤兩邊長滿了蘆葦,足有一人多高。登上大堤,隔著幾十米寬的蘆葦蕩就是茫茫東海。每天潮起潮落,海水滔滔。有月亮的夜晚,我與幾個工人小兄弟常常坐在大堤上談天說地。新工人,每月工資14元。隻能吃飽飯,沒有錢買零食買酒喝。口饞了就到附近農民的田裏找幾個番茄,偷幾個瓜吃。農民恨透了這幫新工人。
那天晚上又是皓月當空,波光粼粼。有一個巡夜的農民從江堤上走過。忽然聽到蘆葦叢中有人在竊竊私語。他悄悄地靠近,輕輕地撥開蘆葦,發現一對穿著白衣服的男女青年坐在地上,靠得很近。
憑他的判斷,這一定是新來的電廠工人。也許他們就是在田裏偷他番茄西瓜的人。還敢在這裏偷情,色膽包天。
一股強烈的報複情緒充滿了這位農民的腦袋。“新工人是不能談戀愛的,我去找他們領導。”
這農民三步並成兩步,快速跑進廠區,找到了值班的保安人員張師傅。張師傅一聽說有新工人在蘆葦蕩裏勾勾搭搭,覺得事關重大。馬上帶著農民跑到新工人培訓班王書記的家裏。
晚上10點多了,王書記在床上被叫醒。
“什麽事?” 王書記睡眼惺忪,有點不耐煩。也許這農民還打擾了王書記的好事。
“報告王書記,要出大事了。這位農民來報,有一對新工人在蘆葦蕩裏勾勾搭搭,好像是在談戀愛。” 張師傅大聲向領導匯報。
“媽的,豈有此理,新工人敢談戀愛?反了。” 王書記是南下老幹部,出言豪放。他參加過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來電廠之前還是我們縣教育局局長。他正義感十足,經驗豐富,遇事冷靜,指揮有方。知道怎麽對付這幫年輕人。他馬上又叫醒了隔壁兩位老工人。一行五人,每人手上拿個長長的手電筒,快速地向蘆葦蕩挺進。
快接近目標了,王書記示意大家放慢腳步,悄悄地前進。撥開蘆葦叢王書記看到兩個青年男女坐在地上,幾乎是肩並肩,快靠在一起了。
“不許動,舉起手來!” 王書記大吼一聲。
五支手電筒的強光同時照在這對男女的臉上,就像是解放軍抓到了國民黨特務,民兵逮住了小偷,探照燈照到了敵人的飛機。
突如其來的強光和吼聲讓那個男的大吃一驚,他像野貓一樣地“唰”的從地上竄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那女孩更是被嚇得靈魂出竅,“哇” 地大喊一聲,轉身就把那男的攔腰抱住,就像是一個受驚嚇的女孩抱住了她的媽媽。
“還敢抱,他媽的,反了!” 王書記說話總是 “他媽的”開路。 他見那兩個新工人驚魂未定,就安慰了他們一下 “別怕,我是王書記。”
那兩個新工人見是王書記,稍稍鎮定了一下。至少沒有生命危險。 那男的趕緊把女的手拔開,然後兩個人又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地站在王書記的麵前,低頭不語。
王書記用手電筒在那兩個新工人的身上仔仔細細,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前前後後的照了一遍又一遍。 他發現兩個人口上沒有齒痕(那時候女人還不流行用口紅),衣服上的每一個鈕扣都是扣著的,腰上的皮帶是係緊的,那男工人從地上竄起來的一刹那褲子沒有掉下來,門前的拉鏈是拉上的。 “衣衫尚整” 王書記在想。 他當過兵受過特工訓練,能一眼看出眼前的人幾分鍾前在幹什麽。
"李杭生趙月桂,你們兩個人半夜裏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幹什麽?”
“王書記,我們沒有幹什麽,我們是老鄉加老同學隻是在這裏聊聊天看看月亮。”
李杭生就住在我的隔壁宿舍。杭州人,父親是錢江大學教授。 很聰明, 愛讀書。天天在看數理化。 一心想上大學。 上個月新工人專業理論考試,全廠成績他第一。 跟我一起被分到了工業自動化班, 搞電廠計算機管理。這是當時的最新項目,也是電廠最好的工種。 李杭生平時常常與我一起聊天。 那個叫趙月桂的女孩也是杭州人。聽說她出生時,杭州城裏正是皓月當空, 桂花飄香。她父親是省工業廳廳長。 他們倆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小學,中學,高中都是同學。去年一起被分配到了海城電廠。萬裏他鄉遇故知。兩個人是一起進工廠,一起回老家。那年代不興談戀愛,都說是同學友誼,革命友誼。 但是兩個人心裏還是有數的。有時候兩個人也悄悄地溜出去到海邊坐坐,看看月亮。
今天運氣不好,被王書記逮個正著。 那時候廠裏規定新工人三年學徒期間,不能談戀愛,不能結婚。違規者輕則處分,重則開除出廠。
王書記看著這對膽大包天的新工人,心裏想我不好好管管你們這兩個人, 不來一個殺一儆百,我怎麽能管得住這兩百個新工人。
“還說沒什麽, 都已經摟在一起抱在一起了。媽的。 如果我不及時趕到恐怕明天孩子都要生出來了。”
李杭生知道事情嚴重了,像一條木樁似的杵在那裏。趙月桂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差一點已經站不住要倒下來了。 還是王書記從戰場上出生入死,見多識廣,趕緊大吼一聲“ 別倒下”。 趙月桂被嚇出竅的靈魂似乎被王書記的吼聲拉了回來。 搖搖晃晃,暈乎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站住了。
“跟我回去,好好交代問題。” 王書記一聲令下, 那農民馬上帶路,王書記第二。 李杭生和趙月桂就像機器人似地跟著。三個老工人走在最後壓陣。 生怕那兩個剛剛逮住的人逃之夭夭。
“你們老老實實地跟我走,不要想跑。 我對你們已經很客氣了。 以前我抓到俘虜,雖說是繳槍不殺,也一定是五花大綁把他們捆起來了。” 王書記語氣嚇人。
從蘆葦蕩到海堤, 再下坡走過一段新廠房邊上的泥濘小路。 說是廠房,其實還是大電廠的地基,一個幾十米寬,五-六米深的大坑,裏麵還有許多巨大的水泥樁,幾十米長。水泥樁被蒸汽榔頭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一直打到地下岩層。王書記就希望我們每一個新工人像水泥樁一樣堅強,深深地被打在泥裏,牢牢地站在地裏。 當巨大的發動機,蒸汽機和幾百米高的煙囪壓在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能堅強地站著,不低頭,不彎腰,絲毫不動。 可惜恨鐵不成鋼,這兩個新工人剛進廠不久就談戀愛了。 這怎麽能培養成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哪?
那趙月桂雖然是大城市出身,但是畢竟還是黃花閨女。還沒有正式開始談戀愛就已經被王書記捉拿歸案。滿臉的羞愧,一肚子的怨氣。都怪自己不好,不該跟老同學一起去海邊看月亮。 但是又管不住自己的腳步。雖然還沒有彼此說過一個愛字,但是不知怎麽的就天天想看到李杭生,天天想與他說話,天天想與他一起到江邊看月亮。現在好了,明天怎麽辦?怎麽見同事?怎麽見朋友?怎麽麵對爸爸媽媽? 可惜路邊的大坑是幹的,沒有水,不是一個湖,不是一口井。 否則趙月桂會馬上跳到那條河,跳進那口井。一了百了。
想著想著,這一行七個人,已經走進了王書記辦公室。
灰暗的燈光下,趙月桂臉色慘白,滿臉淚痕。一屁股就坐在了水泥地上。 任憑你王書記怎麽罵,怎麽說她就是坐在地上不起來,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哭。幾次讓她站起來,說是頭暈站不住,馬上就坐到地上了。 王書記打仗出身,上戰場對付敵人拚刺刀他不怕,炮火中衝鋒陷陣他領先。但是麵對一個手無寸鐵,淚流滿麵,啼哭不停的女孩他倒是有點為難了。王書記也結過婚,有老婆有孩子。記得當年他老婆懷孕的第一反應就是頭暈。 想到這裏王書記馬上敏感地意識到問題可能比看到的更加嚴重。
"張師傅,你趕快把劉副書記叫來。說我這裏有緊急情況。其他的同誌你們都休息去吧,明天還要上班。” 王書記指揮有方,挺關心職工的。
等了十幾分種,劉副書記到了,是個女的,上下眼皮搭拉在一起,很難分開,就像是一對熱戀的情人,死死地纏在一起,不肯分開。 看上去她很疲倦。 劉副書記人很好,講道理,平時也跟我們說說笑笑,新工人都喜歡她。
“王書記,這半夜三更的什麽事這麽緊急?”
“劉副書記你來得正好。你看這兩個新工人,目無廠規,半夜裏在江邊談戀愛,被農民發現,被我們抓回來了。這趙月桂還說頭暈,站不住,你看她會不會是懷孕啦?”王書記輕輕地對劉副書記說。
“王書記,這……..” 劉副書記好像有點為難。她畢竟是女人。 她想這王書記好像有點小題大做。 年輕人談戀愛有什麽可以大驚小怪的。這半夜三更的鬧得雞犬不寧何必哪。 但是她又不好當著兩個年輕人的麵與王書記有不同意見。何況他是正書記,自己是副書記。
“王書記,您說怎麽辦吧,我聽您的。” 劉副書記辦事圓滑老練。
“劉書記你先把她帶回宿舍,要她們宿舍的工友牢牢地看著她。今天晚上不許讓她出門,不能再出任何問題。明天早上我們再討論下一步怎麽辦。”
劉副書記聽從王書記的吩咐,將趙月桂從地上拉起來,然後又像扶小孩一樣地扶著她,慢慢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王書記辦公室。 至於那李杭生今天晚上怎麽辦那是你王書記的事。 反正他是男人, 用不著我劉書記來操心來保護。 王書記愛怎麽辦就怎麽辦。
看著趙月桂走出了辦公室,李杭生鬆了一口氣。今天的事是他自己惹的禍。如果晚上他不去找趙月桂,也不會有後來的事。 現在後悔已經太晚了。
“李杭生坐下,老實交代你的問題。” 王書記口氣強力嚴肅。
半夜裏李杭生已經站了很久,很緊張很怕,兩條腿一直在發抖。王書記終於讓李杭生坐了,他打心底裏感激王書記。他趕緊拉了一把折疊的鐵椅子在王書記對麵坐下,低著頭不敢正眼看王書記。心有點虛。
“李杭生,你為什麽敢破壞廠裏的紀律,半夜裏到江邊去談戀愛?”
“王書記 ,我們沒有談戀愛。我們是老同學老鄉, 隻是坐在一起聊聊天。” 李杭生講的句句是實話。 他們確實是火候還沒有到,還沒有越雷池半步。
王書記是過來人。他哪裏肯相信李杭生的話。繼續審查,繼續追問。反正今天晚上準備通宵作戰。想當年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誰也別想睡覺。抓到國民黨奸細,也是連夜審問,連夜得到重要情報,才能保證明天作戰的勝利。已經多年沒有機會抓敵特, 沒有機會衝鋒陷陣攻城奪地,沒有當年在戰場上立功受獎時的喜悅和快感了。今天終於有機會抓住了一對小壞蛋。 雖然不是敵特分子,但是裏麵一定有問題。 不搞個水落石出,王書記我決不罷休。想到這些,王書記更加精神抖擻。
“你抱她了嗎?”
“沒有?”
“還說沒有。 我都親眼看到了。還有三位工人師傅做證。看來你還是不老實。”
“你們親嘴了嗎?”
“沒有?” 李杭生被問得很不好意思。
“你摸她上身了嗎?” 王書記緊追不放。
“沒有。” 李杭生已經被問得混身發抖,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好像有很多螞蟻在爬。
“你們搞過了嗎? 我看剛才趙月桂頭暈,站不住,會不會是你做的好事?會不會是她懷孕了?” 王書記的問話劈頭蓋腦,毫不留情。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偵察員在審問俘虜,不給對方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李杭生這邊已經快扛不住了。人家畢竟還是個黃花小夥子,高中畢業不久。連女孩子的手都還沒拉過。剛才趙月桂抱他是因為被突如其來的吼聲和燈光給嚇壞了。 什麽“搞過了”, 什麽“懷孕了”, 這些事他連想都還沒有想過, 那是冤枉啊。
“王書記,真的,我們連手都還沒有拉過。” 李杭生兩個眼睛直鉤鉤地看著王書記,眼淚都已經快要掉下來了, 好像是在哀求。
“真的嗎?”
“真的。”
王書記看著李杭生那慘白恐懼眼淚汪汪的臉。心裏想可能是真的。 但是他不會輕易相信李杭生的話, 就像他在戰場上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俘虜的話。 王書記心裏也明白這是人民內部矛盾,不能刑訊逼供,不能用對付土匪特務俘虜的方法來對待李杭生。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好像也問不出更大的罪證來。 自己也有點累了,剛才那興奮勁已經去了一半。
“李杭生你回去吧,我明天再來處理你們的事。但是你回去必須老老實實,不要亂跑,不要再去惹禍。”
“是,是,是。” 李杭生一邊說是,一邊退出了王書記的辦公室。天已經快亮了。趕緊回去睡覺。他已經很想睡了。腦子也不太清楚了。 管他什麽事,明天再說。反正老子也沒犯什麽大錯。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把趙月桂從夢裏驚醒。
半夜裏趙月桂在劉副書記的看護下回到宿舍,馬上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蓋住頭,先在被窩裏抱頭大哭。 好傷心啊。 18歲了,在家裏學校裏從來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這樣的侮辱。 哭了一陣,後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現在已經早上8點半了,宿舍裏的其他工友都聽課去了。 就她一個人還在睡覺。
趙月桂從被窩裏探出頭來,發現劉副書記站在她上下鋪鐵床的前麵。 宿舍的門半開著。 門口還停著一輛廠裏的救護車。
“趙月桂快起床吧。昨天晚上我看你身體不好,頭暈,站不穩。今天早上培訓班黨支部討論決定由我負責馬上送你去縣人民醫院做身體檢查,保證你的健康沒有問題。” 劉副書記講話輕輕的,態度很溫和, 臉上還帶著笑容。讓人一點也不緊張。
“劉副書記,我沒有病。昨天晚上我是被嚇的。現在全好了。” 趙月桂不以為然, 也不想去。
“不行,這是王書記的命令,也是黨支部集體討論決定。你必須服從,必須去體檢。” 劉副書記的口氣漸漸地變得嚴肅起來。
“真的嗎?”
“真的! 快起床。救護車都已經在門口等你很久了。”
趙月桂見拗不過劉副書記,就隻好從床上下來,套上一件廠裏新發的藍布工作服, 穿上來電廠工作時爸爸送給她的一雙黃色軍鞋, 就跟著劉副書記上了救護車。一路上趙月桂在想王書記和劉副書記為什麽這麽認真, 一定要送她去看病。 自己實在沒有病。昨天晚上她哭是真的,先是被嚇的,後來也感到很委屈。在王書記辦公室說頭暈和站不住是假裝的。以前她聽說過,當女孩子被欺負時,隻要你哭,你流眼淚,說自己頭暈,站不住,甚至裝瘋賣傻,人家就不會欺負你了。 這一招還真靈,至少王書記讓她提前回來了。 坐在車上她真想知道後來王書記拿李杭生怎麽樣了。 但是她絕對不敢問。
下了車,劉副書記先在救護車司機的耳邊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就領著趙月桂進了醫院。 趙月桂像孩子跟媽媽一樣,乖乖地跟在劉副書記後麵。 奇怪的是她們沒有在內科門診停下。 趙月桂正在納悶,劉副書記已經領著她到了婦產科門診。走廊上,門診室內到處是女病人男家屬,到處都是人擠人。 有人坐著,有人站著,有人挺著大肚子。熙熙攘攘,唧唧喳喳,像個菜市場,好不熱鬧。
“劉書記你要看婦產科?” 趙月桂好奇地問。 18歲了從來還沒有來過婦產科。
“趙月桂,不是我要來看婦產科,是我帶你來看婦產科。”
“我好好的,為什麽要看婦產科?”
“你們兩個人昨天晚上在一起,被王書記當場抓住。你又是頭暈,又是站不住。王書記懷疑你是懷孕了,所以要我帶你來做婦產科檢查。查一查你是不是個處女,有沒有懷孕。”
劉副書記的話簡直是晴天霹靂。趙月桂這會真的有點暈了, 覺得臉在發燒,渾身皮膚都在起火。 天哪!王書記怎麽會這樣想,又要這樣做那。 要做婦產科檢查確認自己是否是處女? 下麵的事趙月桂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趙月桂拔腿就想跑。可惜走廊上人太多,走不快。趙月桂的手很快就被劉副書記抓住了。
“趙月桂,你不能跑,你必須聽我的話,做婦產科檢查。”在人群中,劉書記壓低聲音。但語氣很堅決, 猶如泰山壓頂。
“為什麽?我還是個女孩子,沒有懷孕。我的那個昨天剛來。我敢向毛主席保證我絕對是處女,肚子裏絕對沒孩子。我從來沒做過婦產科檢查,我今天也不想做。”趙月桂已經豁出去了,說話也顧不得羞恥了。她覺得王書記做得太過分,在欺負她。
“小趙你聽我說。我是為你好,也是為李杭生好。王書記說了你今天必須帶回去醫生的證明。證明你是個處女孩,沒有懷孕。否則廠裏就會以早戀,違反廠規,未婚先孕,把你們兩個人都開除出廠。” 劉副書記語重心長,像個大姐像個媽媽。 像是在勸導,又像是在警告。
趙月桂這下被鎮住了。開除出廠還了得! 自己的父親是省裏的官員,雖說是剛剛從五七幹校回來,才恢複工作不久。但是在省裏熟人和戰友很多,為她說幾句話,也許還管用。 去年她應該上山下鄉,但是靠了父親的關係她還是在城裏留了一年多,然後又異地分配到海城進了發電廠。 李杭生就不行了。 他父親是錢江大學數學係教授,學問很高,卻是個老實人。每天隻知道提著個破舊的皮包,低著頭上下樓梯。從來不跟鄰居說話,打招呼。 他肯定幫不了幾百裏外的兒子。雖然自己與李杭生還沒有私定終身。 但是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來海城電廠。心裏已經有了說不出的好感。不能對不起他。李杭生被開除了,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麽辦? 一個人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 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為了保護李杭生,自己可以把命都豁出去了。 查就查吧,反正自己也沒有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好吧,那就查吧。” 趙月桂無可奈何地對劉副書記說。
“這就對了。好孩子。” 劉副書記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她知道這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不痛不癢。在王書記前大家都可以過關。
說話間救護車的駕駛員已經把號掛來了。又等了一會,終於輪到了趙月桂。劉副書記先與護士說了幾句,說明了今天來檢查的目的。 護士遞給趙月桂一個大口玻璃瓶,讓她到廁所裏把尿尿到瓶裏,然後又拿回來交給護士做化驗。 夠惡心的。 趙月桂噘著嘴,強迫自己完成了任務。
護士又把趙月桂帶進了一個小房間。謝天謝地劉副書記沒有跟進來。 小房間的中間放著一張檢查台,差不多有一米高。鐵皮做的檢查台一半是平的,另一半是斜的,可以讓人靠背。趙月桂正在好奇地看著這張從來沒有見過的台子,就接到了護士的命令。
“把褲子都脫了,躺在這張檢查台上,兩腿分開等醫生來檢查。”護士麵無表情,冰冷地說。
“你說什麽?” 趙月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從來沒做過婦產科檢查,聽到護士的命令, 她的臉紅了,渾身皮膚都紅了,心在猛列的跳動,撞擊著肋骨,好像馬上要蹦出來。還好劉副書記沒有進來。否則她會更難堪。
“把褲子都脫了,躺在這張檢查台上,兩腿分開等醫生來檢查。” 護士不耐煩地又重複了一邊。
沒有辦法趙月桂隻能聽從護士的吩咐脫了褲子,爬到床上,仰麵躺下,兩腿分開,等待婦產科醫生的檢查。 在躺下去的一瞬間她感到了檢查台非常非常的冷,她仿佛是躺在冰床上。 這極度的寒冷從她的骶部,從她的腰部,從她的皮膚鑽進她的肌肉鑽進她的骨髓,又很快就變成了無數把刀子刺向她的下腹,刺向她的心髒,刺向她的大腦,刺向她的靈魂。 趙月桂感到極端的羞恥,極端的痛苦,極端的侮辱,極端的無助。 她在寒冷和痛苦中顫抖。 自己好像是一隻不小心翻錯了身,仰麵躺在地上無助的小蟑螂,等待死亡的降臨。
不知等了多久,醫生終於來了,身邊還跟著那個護士。醫生戴著個大口罩,臉也看不見。趙月桂極度緊張。醫生在趙月桂的身上看了一眼,轉身就走了。連話都沒說,碰也沒碰她。
"好了,穿好褲子,起來吧。” 護士又發話了。
“好了,這麽簡單?” 趙月桂如釋重負,好奇地問。
“好了就是好了。你話怎麽那麽多?” 護士毫不客氣。
趙月桂趕快從檢查台上跳下來,穿好褲子。原來這麽簡單。剛才被嚇住被凍僵的身體,被凍僵的心,被凍僵的靈魂又熱回來,又活回來了。
當趙月桂從檢查室出來的時候,劉副書記已經拿著檢查報告單在門口等她。劉副書記又變得和藹可親了。
“小趙,好消息。醫生報告單說你還是處女, 妊娠試驗陰性。沒事啦,回去吧。”
趙月桂沒有說話,心裏想我早上就告訴你我沒事,你們就是不相信。 “小題大做”。 趙月桂的心裏充滿了怨氣。
回到廠裏,已經中午了。因為檢查結果都正常,劉副書記讓趙月桂自己回宿舍吃午飯。 趙月桂滿肚子怨氣,哪裏想吃東西。就想打電話找媽媽訴苦。
當時通訊還很不發達。普通老百姓想打個長途電話必須去郵電局等半天。 對趙月桂來說往家裏打長途並不難。 她父親是老革命,參加過延安保衛戰, 活捉過許多胡宗南的部下。解放後留在杭州工作。可是好景不長,從反右到文革,這位革命老幹部是有職無權。 後來又進了五七幹校。 在女兒的眼裏,父親沒有多大本事。從她懂事的那天起,父親就是一個可憐的天天挨鬥的人。不久前父親剛從五七幹校回來,恢複了官職,任省工業廳廳長。 家裏的生活有了極大的改變。搬進了大房子,有了電話。 趙月桂也不知道父親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臨出門時母親告訴她一個密碼。 不管她走到中國的任何地方,隻要那裏有電話,她把密碼告訴總機,總機就會馬上把電話接到她家裏。
昨天晚上她被王書記嚇得六神無主,今天早上又被劉副書記看著。哪裏有時間給媽媽打電話。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趙月桂直奔廠裏的總機室,告訴總機自己父親是省裏的官員,她要往家裏打電話。總機接過密碼,知道其中的份量,很快就幫她接通了家裏的電話。 趙月桂在電話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她母親訴說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發生的事。 把她的母親氣得咬牙切齒直跺腳。母親告訴趙月桂 “別怕, 雖然這電力係統不屬於省工業廳管,但是你父親的一個老戰友就是現任省水利電力廳副廳長。你父親馬上會與他打招呼。 如果你在海城電廠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讓那個王書記吃不了兜著走。”
趙月桂聽了母親的話心裏舒坦了許多。 原來父親還是有用的。
下午下雨。 新工人沒有去挖泥土,改為專業理論培訓課。李杭生就坐在我邊上,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一個下午他幾乎沒有說話。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他也不肯說。
下午4 點多王書記進來了,跟講課的老師說了幾句王書記就開腔了。
“我們培訓班,昨天晚上出了非常嚴重的事。” 王書記講話語氣沉重,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半夜裏竟有人在了蘆葦蕩裏談情說愛。被我當場捉住。幸好我們及時趕到,否則今天孩子都要生下來了。” 天大的桃色新聞! 大家被吸引住了。200個新工人從來沒有這樣認真聽王書記講話過。
“年輕人不好好工作,談什麽戀愛。 花前月下,那是資產階級的一套。 我們無產階級是不談戀愛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有過三個老婆。 第一個叫楊開慧,第二個叫賀誌珍,第三個叫江青。 都是革命同誌, 都是組織介紹的。 我也有兩個老婆。第一個在沂蒙山上。 我16歲結婚是父母包辦的。 從來沒見過麵,上午辦婚事,晚上就上床了。 我的第二個老婆在這裏,也是組織介紹的。也沒有談過戀愛。你們年輕輕的,不好好學習,好好工作。 談什麽戀愛?” 王書記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鑒於李杭生,趙月桂兩位同誌早戀,嚴重違反廠部規定。為了嚴肅紀律,經新工人支部討論決定,對李杭生趙月桂同誌作出以下處理。” 我和李杭生坐在同一條木板凳上,用的是同一張課桌。李杭生臉色蒼白, 混身發抖,木板凳在發抖,桌子在發抖,連我也被抖起來了。好像是在地震。
“經縣醫院檢查,趙月桂同誌還是處女,沒有懷孕,從輕處理,給於警告處分。” 聽到趙月桂沒有被開除,李杭生的臉部肌肉輕微放鬆了點。木板凳和桌子的震動也輕了點。
“李杭生同誌是男的,應該負主要責任。有人揭發昨天晚上就是李杭生去找趙月桂的。 經討論決定給於李杭生同誌嚴重警告處分,並調換工種。從現在的工業自動班調到鍋爐班燒鍋爐。”
聽完王書記講話,李杭生麵肌一陣抽動,他慢慢地轉過頭來,對我說 “張三,我有救了。至少我沒有被開除。” 他像個男子漢。 臉上沒有淚水。 但是眼眶裏還是有淚的。
王書記的話音剛落,會場裏就走進了海城電廠董廠長,兼廠黨委副書記。他與王書記嘀咕了幾聲,就親自宣布散會。
我出去的時候看到董廠長和王書記在不遠處單獨談話。 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王書記一改常態,站在董廠長前麵他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像一個小學生在聽老師訓話,像一個罪犯在等待法官的宣判。 誰也不理解這是為什麽。
第二天開會王書記又來了。這會他變得非常溫和,臉上堆著笑容,盡管這笑容是那麽的假。 在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注視著趙月桂。
“鑒於醫生檢查結果完全正常,我們對趙月桂同誌的問題進行了重新考慮。決定撤消對趙月桂同誌的警告處分。李杭生同誌對事件負主要責任,處理決定不變。如果李杭生同誌在三年學徒期間再犯類似錯誤,廠裏將嚴懲不貸。”
大家都在納悶,為什麽王書記突然變得菩薩心腸,撤消了對趙月桂的處分。
王書記說什麽就是什麽!
77年下半年,中國恢複了高考製度。 李杭生和我都考上了大學。 李杭生成績優秀,考上了西南科技大學計算機係。臨走的那一天我去與李杭生告別。 李杭生心事沉重地告訴我他上不了大學。原因是政審不合格。 根據廠裏向西南科技大學所提供的資料,李杭生生活作風不正,破壞廠規,受過嚴重警告處分。
李杭生就這樣留在了海城發電廠。
幾年後我去海城電廠看望老朋友。 李杭生和趙月桂已經結婚,還有了個可愛的小寶寶。 我在他們家裏吃了中飯, 聊起了從前。
我問趙月桂當時為什麽廠裏突然撤消了對她的處分,而沒有改變對李杭生的處理決定。
趙月桂告訴了我那些稀為人知的往事。
那天趙月桂給她媽媽打完電話,她媽媽就急急忙忙地去省工業廳找到了他爸爸。 他爸爸聽了以後是大發雷霆 “媽的,他們竟敢如此欺負我的女兒。”
他爸爸立即拿起電話,要通了省水利電力廳,找到了他的戰友,黃副廳長。1948年他們曾經在延安楊家嶺一起伏擊胡宗南。 黃副廳長稱趙月桂為侄女。 她爸爸要求黃副廳長好好保護自己的女兒。
黃副廳長旋即就給海城電廠打電話,找到了董廠長。 黃副廳長在電話裏把新工人培訓班的王書記大罵一頓。 “這小子辦事如此魯莽草率,小題大做,你要好好管管他。你們必須保護好趙月桂的安全。如果她有三長兩短,我拿你們是問。”
官大一級壓死人。 這董廠長哪裏頂得住黃副廳長的壓力。他趕緊去找培訓班王書記。但是王書記已經在會上宣布了決定。 為了給黃副廳長一點麵子,董廠長逼著王書記撤消了對趙月桂的警告處分。 至於那李杭生,他爸爸隻不過是一介書生,沒有什麽可以顧慮,所以維持原判。 趙月桂當時必須與李杭生保持距離,她不敢要她爸爸為李杭生出麵說話。反正兩個人都在一個廠裏,還能經常見麵,用眼睛對話。
李杭生後來又考過兩次大學,都是因為政審不合格,沒有能如願。一直留在電廠當工人。
中國也許因此而失去了一個未來的計算機專家,如果李杭生1977年就上大學搞計算機研究,憑他的智慧,也許他就是後來中國的比爾.蓋次, 中國的喬布斯。 2018年中美貿易戰的時候,中國也許不會缺“芯”。
與後麵故事裏的人相比,李杭生還是幸運的,他沒有被開除出廠, 更沒有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