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教授孫立平:對當前經濟形勢的三點看法 文 / 孫立平 清華大學社會學係教授,社會學博士生導師、經濟學博士生導師 來源:華夏基石e洞察(ID:chnstonewx) 根據基石資本“2023中國前海企業家峰會”孫立平教授發言整理,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編者按:2023年4月20、21日,由深圳市前海管理局指導、基石資本主辦的“2023中國前海企業家峰會”在深圳蛇口成功舉行。此次峰會以“再談創新之道:國家和企業的未來”為主題,圍繞創新環境、創新精神與創新實踐,多位重量級的企業家、科學家、學者和投資家進行了精彩演講與深入討論。清華大學社會學係教授,社會學博士生導師、經濟學博士生導師孫立平發表了“在不確定性時代尋找確定性”的主題演講。 疫情基本結束了,下一步怎麽走是大家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我想談談個人的一些看法,但事先得聲明一點,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有時候問題可能講得比較多。本著這樣的一種想法,我今天最主要談三個問題。 01 第一個問題就是談談對當前經濟走勢的一些基本看法。 大家都知道,現在數據已經出來了,第一季度中國GDP同比增長4.5%,但是怎麽看這個數據?現在大家還有很多分歧,包括專家們看法也很不一樣,老實說,我不怎麽太在意專家們的看法,因為國內的專家不怎麽說真話,國外的專家不怎麽摸底細,我比較看重的是資金的走向,資本的走向。這麽看的話,能夠看出一個問題,就是對中國經濟前景的判斷,資金在長線和短線上有一個明顯的差別,短線的偏樂觀,長線的偏悲觀。 先說短線。前一段時間南華早報有一個說法,說外國的資金正在以至少五年來最快的速度搶購中國股票。去年11月開始,外部的資金進入中國的股市的步伐就開始加快。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可能和當初人們的預期可能還是有一點差距,股市表現的也不是特別的好,但是我個人的看法,相對來說我對今年短線還是抱一個樂觀的看法。為什麽? 剛才說到今年的第一季度中國GDP同比增長4.5%,這個數字怎麽看?我個人的看法,兩句話,第一句,實際的情況比4.5可能要好;第二句,人們的感覺比4.5要差。這是我對4.5的兩個看法。為什麽說真實的情況可能比數字表明的要好?是因為去年的實際情況可能比數字要更差,因為增長4.5%是建立在和去年比較的基礎上。大家知道,去年我們最後的統計數據是GDP增長3%,但是我個人的看法可能比這個數字要差。因為我懷疑去年的數字水分可能更大。舉一個例子,山東雷丁汽車去年按照財務的銷售產值數據是20多個億,但到了政府最後上報的是多少?是67個億,就是三倍。當然,這兩個事情是比較極端的了,但是我想去年的水分和往年比那可能要更大。所以,我想說今年第一季度實際的情況可能比這4.5%要好一點,這是第一句話。 第二句話,大家實際的感覺可能要比4.5%要差。包括在座的各位在內,可能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特別是我們能夠接觸到的麵來說,反彈乏力很明顯,好像沒有出現原來預期當中那樣一個非常強勁的反彈。但盡管如此,從總體來說,因為去年的情況太差,今年最終從數字來說,我覺得會有一個不錯的數字。這是從短線來看。我原來比較樂觀的看法是,今年六七都有可能。 但是從長線來看,應當說比較不樂觀。長線的資金,到現在為止,大家可能也有感覺,更多的表現出一種猶豫和擔憂。看長線資金,我最主要看風投市場。而風投市場原來美元一直是占主導地位的,最高的時候占了70%,現在看風投的資金,表現得比較猶豫和擔憂。 前一段時間《財經》雜誌做了一個很長的很有分量的報道,有一位投資機構合夥人說,往年他每年都要飛美國去募集資金,每年要去好幾次,但是2022年他一次也沒去。他說不是因為疫情,是因為美國的投資人已經不願意見他了。好幾位美元基金的投資人都表示,他們雖然現在在中國還在做,但是現在已經是最後一期了。 所以,我想說今年的情況,短線和長線可能還是存在著明顯的差距。這個從我們身邊的消費情況也大致可以看得出來。就在今年1月份,疫情管控剛放開的時候,當時在一個朋友群裏議論過一個問題。雖然當時大環境還比較亂,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可能很快就要恢複正常,他們就在問怎麽看今年的消費情況。當時我就講了三句話:第一句,生活必需品的需求會逐步恢複到正常水平;第二句,即時享受類的需求會有一個報複性的反彈;第三句,耐用消費品的消費需求可能會長期處於低迷狀態。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現在大體可以證明這一點。 春節的時候各種消費紅紅火火,特別是旅遊。我去年冬天都是在海南,這種感覺更明顯。但是過了這一小段時間,應當是一個比較冷的狀態。現在有人在討論通縮的問題。我首先要說一點,通縮這個問題不要小看,說得更具體一點,債務的問題不要小看了。日本(專題)從90年代一直到前一段時間,人們講失去的30年失在哪?其實最重要的就是幾句話:泡沫破滅,人們背了一身債,人們忙著還債,沒有消費,大體就是這個問題。 對於通縮的問題人,們的看法不一樣,有的官員出來反駁,有的學者也提出批評和論證。那麽,講通縮的人主要講了什麽呢?最主要是三句:第一句,這段時間貨幣的供應量大幅度的增加;第二句,物價處於低迷的狀態,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貨幣大量的增發,貨幣供應非常的充足,但是物價卻處於低迷的狀態;第三句,原因是什麽?老百姓手裏沒錢。我覺得,這樣三句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反映了中國現在的症結所在,至於叫不叫通縮是另外一回事。 這個現象的背後是什麽?
這兩天我畫了這張圖,有的朋友說,這張圖其實得把它擰一下,可能更合適,更準確,一擰就成了一個“8”字。這張圖表明了什麽呢?是一個新二元結構的形成。我覺得這是我們現在很多問題的症結。為什麽錢那麽多而老百姓手裏沒錢?為什麽一方麵那麽熱,另一方麵老百姓感覺的卻是這麽冷?為什麽經濟增長數字那麽好,但是就業情況又那麽差?我覺得關鍵就在這張圖裏。 那麽,這張圖表明什麽呢?我把它叫做新二元結構,我確實找不到一個更好的詞兒。新二元結構是什麽?一邊叫做國計,一邊叫做民生。國計是什麽?是用來幹大事的。民生就是和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關的。這些年,整個中國的經濟正在形成這樣的一種二元結構了。在國計的部分當中,它包括重要的資源,重要的基礎設施、高科技,包括解決“卡脖子”的先進的製造業、軍事工業、政府的融資平台等等,資源都集中到這裏。有人說這都是國企,其實也不完全是,可能也包括了一些頭部的民營企業,這裏是現在資源配置的重點。下半部分和老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我把它叫做民生的部分,大部分民營的中小企業都在這裏,中國最主要的就業機會也在這裏。而且我還要想講一點,這當中的虛線有可能是在移動。如果按照它占有的資源來說,虛線可能是往下移動,如果用它涵蓋的人口和勞動力來說,這虛線可能是往上移動,也就是說將來上麵幹大事的國計這一部分,能夠涵蓋的人口和勞動力越來越少,但是它會占有越來越多的資源;而下邊和民生相關的這部分,涵蓋的人口和勞動力越來越多,但是它擁有的資源越來越少。 所以,從這種二元結構裏,我們就可以看到當前中國社會的一個問題。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很難用一個詞來概括或者描述,比如說關於通縮的爭論,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誰對?可能都對。你看下邊它就是通縮,看上邊卻是貨幣供應非常的充足。還有人用冷熱形容現在的中國經濟,是冷是熱?你看下邊它就冷,看上邊它就熱,而且現在還剛剛是開始熱。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過去這些年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新的二元結構的形成,這樣就可以解釋我們前麵那些困惑了,貨幣的供應量這麽大,為什麽老百姓手裏還沒錢?市場還很冷呢,物價還很低迷。就是因為大量的錢都在那上半部分循環。國計和民生這兩部分,打個比方說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基本上都是在上半身循環。 那麽,比如說今年第一季度社會融資14萬億,14萬億當中,比較先進的製造業拿了百分之七十幾,然後政府的債券拿了12.6%,幫著政府還舊債去。所以,可以看到對M2增加很快,貨幣供應量增加很快,但是都在那玩,都在上半身玩,沒到下半身。這就是我們現在問題之所在。但光在上半身,全身的循環就實現不了,最後是上半身也循環不動了。 上麵的分析,至少可以給我們三點啟示: 第一,現在我們生活當中能夠感受的這種通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通縮,用一般的經濟學討論通縮的方式來討論通縮是行不通的,因為背後是新二元結構的問題; 第二,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要用一般的治理通縮的方式,如加大貨幣的供應量,降低利率,解決不了問題。中國再加大貨幣供應量,絕大多數也隻是在上半身循環。我打個比方,就像一條河一樣,現在看這河的下遊,水很少,那是不是上遊(電視劇)的水太少,我們加大水流?不對的!上邊的水不少。現在這種通縮,我想了個詞兒,是一種“淤塞型的通縮”,都淤在別的地方; 第三,如果我們一味講通縮,可能會忽略通脹的危險。你一定得知道,現在大家雖然感覺到通縮是物價上不去,這是因為大量的貨幣可能積聚在上半身,這東西什麽時候要一下來,就是惡性的通貨膨脹,甚至弄不好是一個滯脹。所以,我們現在很多的問題很難用一個詞兒來概括,因為這已經是一個二元結構,上半身和下半身情況非常的不一樣。很多的症結,現在實際上都出在這上麵。 所以,為什麽我說對今年短期比較看好?是因為去年的情況太差,今年應當有一個不錯的反彈。那為什麽說長期可能比較悲觀,因為現在我們有這樣的症結。如果不能夠解決這個圖當中的症結,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是解決不了的。所以這個圖大家仔細琢磨。這是我今天想要談的第一個大問題,就是對當前經濟走勢的一些看法。 02 第二個大問題,我們可能要經曆一個並非短暫的經濟收縮期。 我不太願意用通縮、衰退這樣的詞,因為沒法概括新二元結構的兩個部分,但如果要概括由這兩個部分構成的總體的話,可能得用一個比較模糊一點的詞,我把它叫做“經濟收縮期”。我覺得在今後的若幹年當中,我們會麵臨著一個時間可能不短的經濟收縮期,為什麽會這樣?我講幾點理由: 第一個理由,就中國來說,大規模集中消費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再看一張圖,這是張示意圖,不是根據相關數據做出來的,所以很多地方畫得不是很準確。
用這張圖,我們可以想一想,改革開放前後是怎麽走過來的。我覺得可以大致分為四個階段。改革前是匱乏階段,那時候什麽都缺,缺吃的缺穿的。改革之後我們首先經曆的是基本生活補課階段;然後進入經濟增長的時期,就是八十年代後期,進入三大件(彩電、冰箱、洗衣機)為主的階段,這三大件催促了中國經濟的又一輪發展;但到九十年代末的時候,又出現了問題,三大件也差不多了,那時候三大件全國開工率不到30%,消費疲軟、內需不足這些詞就是這個時候提出的,就是九十年代末東西賣不出去了,於是就有了三座大山,開始改房貸,自己買房,開始改教育得讓你自己花錢,開始改醫療也得讓你自己花錢,這樣就進入了一個增長更快的時期,進入了房子汽車的時代,中國這一段的經濟發展是最快的時期,基本上都是兩位數的增長;但現在我想說,房子汽車已經到頭,房子大家都知道現在基本是過剩,汽車去年產銷量是2700多萬輛,天花板大約就是3000萬輛。 這一次意味著大規模集中消費推動的增長已經結束。 我們經常說中國是一個趕超型的國家,趕超型的國家就是這個特點,人家用100年的時間走完了這個路,我們可能用30年的時間走完。走完了之後咱還能不能再走出一個高潮?房子汽車之後的高潮是什麽?再者,這剛跑完100米,又跑一個100米,還沒喘氣,又跑100米,說你再來100米,跑得動嗎?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們現在麵臨一個非常重要的變化,就是過去持續了幾十年的大規模集中消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意味著什麽?至少意味著兩點: 第一,我們像過去那樣每一個階段都有鶴立雞群的主導產業,可能沒有了。不是說我們今後沒有主導產業,但像原來那樣鶴立雞群,占到整個經濟很大一部分的主導產業,可能不會有了;第二點,在過去,我們的企業隻要能跟上風口,怎麽都能掙錢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房地產時代房子隻要造出來,就不愁賣不出去,但是今後這樣一個階段,這樣的現象將不複存在。我覺得這是我們將來要麵臨的第一個變化。 所以,我覺得我們整個思路上要有一個轉變。關於老百姓的消費問題,我們多少年形成的是這樣的一種思路,中國人不愛花錢,愛儲蓄,然後需要通過種種措施拉動內需,促進消費。我覺得一定要扭轉這樣的思路。在過去這些年,我們幾乎是用一年的收入買一台彩電,用一年的收入交電話初裝費,用年收入的幾十倍來買房子,怎麽不消費?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在圖中,我畫了兩條線,一個是經濟增長,一個是財政收入。我們可以看到,在80年代的時候,財政收入增長是低於GDP增長的,這意味著老百姓的收入增長很快,推動了後來的消費。後來財政收入增長的速度快於經濟增長了,如果我們能夠用這麽快的財政收入的增長來把社會保障搞好,來解除人們的後顧之憂,我們下一步就能在科技進步的推動下進入一個常規性消費的階段。但問題是錢拿走了,社會保障沒搞好,這樣就使得我們之後的階段可能就要更為困難。 第二個理由,越來越嚴峻的國際環境。前麵閻學通教授(見華夏基石e洞察《閻學通:中美戰略競爭將走向何方》)已經講了,我就不多說了。但是我想從經濟的角度來談一點看法。可以說,世界上那些發達國家都是從貧困的狀態開始發展起來的,這可以說是一個規律,如果一個國家要想發展,對外不打仗,對內不搞階級鬥爭,一般來說,30年都能夠到一個不錯的發展水平。但是到了這個水平之後就是一個天花板,現在我覺得我們到了這個時候。如果國際形勢好一點,對我們友好一點,比如說技術合作、出口情況好一點,我們現在遇到的困難可能要小一點。 但現在我們的國際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把它叫做大拆解的過程,這是我去年4月份提出來的。現在人們用“脫鉤”這個詞,但“脫鉤”隻是一個局部性的、技術性的概念,“大拆解”則是一個戰略性、全局性的概念,兩個邏輯不一樣。如果我們把當今世界的變化理解為“脫鉤”,很多事情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我們現在麵臨的就是全球化之後,一個重新的拆解和重組的過程。 那麽,拆解是沿著什麽主線來拆解什麽東西?大體上來說有三條主線。我們知道,全球化時代所形成的世界格局,雖然也有矛盾,也有衝突,但總體來說,鬥而不破,誰也不至於掀桌子。為什麽?因為這裏頭有幾種重要的依賴所形成的基礎,誰也推翻不了。依賴的重點有三條:第一,歐洲對俄羅斯能源和資源的依賴;第二,歐洲、美國對中國市場的依賴;第三,中國、俄羅斯對美國西方高科技、高端設備,甚至金融經濟的依賴。原來的世界格局就是建立在這種依賴的基礎上,誰也離不開誰。 但是,這幾年所做的,就是拆解依賴。現在拆到哪一步了?我的感覺是,首先是能源依賴的拆解基本完成。俄烏戰爭之初,俄羅斯說歐洲要離了俄羅斯的資源離開俄羅斯的石油天然氣就活不了,但是現在怎麽樣?歐洲對俄羅斯能源依賴程度最強的是德國,德國2023年1月1號宣布把俄羅斯能源的進口停掉。不買,怎麽樣?也沒怎麽樣。歐洲去年經濟還不錯,今年好像還能超過去年。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說拆不了的這種神話(電視劇)已經被打破,大家一定要知道這個東西的嚴重性,第一個神話已經打破。第二個是產業鏈的拆解,庫說大體過半。第三是科技依賴的拆解正在展開。 這中間和我們關係最密切的,就是產業鏈的拆解,究竟有沒有可能拆解?現在已經走到哪一步了?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把它叫做臨界點,就是產業鏈的轉移、企業的外遷有沒有一個臨界點?如果有臨界點的話,現在到沒到臨界點?或者說如果沒到的話還有多久到?在臨界點之前,一個企業要往前走,千難萬難,因為它是鑲嵌在產業鏈裏麵的,但是一過了這個臨界點就順理成章。 那怎麽看這個臨界點?我覺得有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麵。從客觀來說,打個比方說,組裝一個打火機,假如需要二十五個零件,原來在半小時車程範圍內,這些零件都能找得到,這應該是非常好的產業鏈了,成本會很低。如果搬到一個地方,隻能找到五個零件,雖然別的條件都很好,稅收等各方麵都很好,但是現在附近隻能找到五個零件,剩下十幾個零件不知道到哪去找,或者路程很遠,成本很明顯增高很多,這就是在臨界點之前;但假如說二十五個零件的話,已經能找到二十幾個,剩下的再稍微多花點錢也能找到,但是人家的政策環境還比你好,那就說明已經過了這個臨界點,這個企業往哪兒搬那就很容易了,這是客觀的原因。而主觀方麵,就是人們的一種感覺。因為很多企業尤其小企業,它不可能做仔細的研究,人雲亦雲,就形成一種氛圍。 能源依賴這第一個神話已經破滅,過了臨界點了,現在要考慮第二個神話,也就是說世界依賴中國的產業鏈這個神話會怎麽樣,會不會也會破滅。我們一定要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你可以看出,最近這一兩年的時間,每一個重要的企業搬遷,其實客觀上都是一次壓力測試。你不是說離不開嗎?人家搬走了,怎麽了?所以為什麽現在一些國外企業的口氣越來越硬了,就因為它發現不像原來想的那樣,一離開中國就活不了。可能現在不如原來的好,但是比較安全,未來的前景會比較好。 我們前麵說大規模的集中消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又麵臨著這樣一種國際環境,那對於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麽?所以大拆解的過程是我們理解現在很多問題的一個關鍵的概念。 在大拆解的過程中,不同國家麵臨的問題是不一樣的。西方國家會麵臨供給的問題,而中國會麵臨的是需求問題。這次俄烏戰爭已經很明顯地表現出這一點,不說高科技的武器,就是一些常規的炮彈,現在看西方儲備的不夠,生產能力也不夠。庫存空了,說我出錢,誰能幫我到國際市場去買。這是西方麵臨的問題。而之前口罩也好,呼吸機也好,也表明他們麵臨的是這個問題。 前一段時間瑞士信貸有一位分析師講過一句,他說未來很多東西我們得自己生產了,這就是說西方麵臨的供給的問題。但是中國相反,中國麵臨的是需求的問題,這需求的問題還不是說老百姓的購買力強不強、收入高不高的問題。問題是,中國的產能是為世界市場準備的。我舉個例子說,中國生產鞋最多的一年是多少雙?106億雙。世界上平均起來一個人一年能穿多少?兩雙。那也就是說世界上七十幾億人口,需要的就是150億雙鞋。中國人需要多少?一年需要的是20多億雙。那麽,我們靠自己來解決世界工廠的生產能力的問題,10多億的人口解決106億雙鞋,一人差不多要穿十雙。可能嗎?不可能。所以大拆解的時候,中國麵臨的首先是這個問題。 第三個理由,是疫情的疤痕效應。疫情的疤痕效應這個概念是美國的一位經濟學家提出來的,意思是,疫情的影響不會很快的過去,就像留在你身上的傷疤一樣,要存在好長的時間,包括對人心態的影響,對企業家精神的影響,對人力資本的影響,對就業市場的影響,對企業的影響。原來我雖然強調說疫情的影響可能不是短期的,但是還真沒想到這事兒這麽大。最近我看到不少網友的分享,說生活的理念的改變,包括對消費習慣的改變,疫情讓人重新思考活著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究竟是什麽?人們會重新思考這樣的問題。 一個人會去想,我差不多每天晚上十點下班,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接著又上班,出去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我就這麽來掙幾萬塊錢,值當不值當?還有人說,我要更重視生活的本身,有人說凡是不是必須的就不買,凡是有便宜的就不買貴的,凡是能用的就將就著用,手機從原來一年換一個,現在大概兩年換一個,這些影響非常大。剛才講日本所謂失去了20年也好,30年也好,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人們心理的變化,為了還債,我盡可能少消費一點,我不應該被那麽多的債務壓著。那麽對整個的社會來說,它進入一個什麽社會?低欲望社會。 所以從這幾個方麵來說,我個人的看法,我們在未來的若幹年當中,麵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環境,這是講的第二大的問題,就是我們未來可能要麵對一個時間並不短暫的經濟的收縮期。 03 第三個問題,中國的經濟快速成長的階段,實際上沒有完全結束,現在我們應當做的是應當收收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現在我們再來說另一麵,至少在潛力的意義上,中國快速增長的階段還沒有完全過去,就看我們能不能把這個潛力發揮出來。認識到這一點也是很重要的。理由有以下幾點。 第一,中國工業化的過程沒有完全完成。我一個學生搞房地產,他去德國之後回來告訴我,他到了德國才明白什麽叫工業化,別的不說,你推開人家的門再關上,你把這窗戶打開再關上,就知道跟咱們的手感就不一樣,質量就不一樣,這就是工業化。我們有的地方差多了。北京—首善之區,你在馬路上開車,有的路段井蓋“咣當咣當”,這還是北京呢。 第二,城市化的過程沒有真正完成。我們現在是2.9億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但是絕大多數沒有融入城市,而且,融入城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我個人的看法,這起碼需要三代人的時間。第一代到城市來打工,都不用說深圳這樣的城市,就連中小城市也買不起房,落不下戶。我曾經提出一個想法,我說能不能建立一個專門麵對農民工子弟的職業教育係統,讓這些孩子跟城市的孩子拚高考,他拚不過的,但是讓他們上個好點的職業技術學校,讓他們有一技之長,這第二代離城市就近了一點。到第三代好好供孩子念書,上大學成了白領了,真正融入這城市。但是,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但他每走一步都會是一個巨大的需求。假設要一個家庭進入這城市,起碼得需要一套房,哪怕是租也需要一間房,要是一家三口的話,起碼得需要兩張床,起碼得需要一個飯桌,起碼需要三個碗,三雙筷子。所以,我說這個過程沒有完全完成。 第三,全球化的過程沒有真正完成。一帶一路是挺好的想法,如果沒有太強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因素的話,中國走向世界還僅僅是一個開始,這裏頭有很大的空間。 第四,地區之間尚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現在珠三角、長三角發展起來了,還有那麽多地方沒發展起來,西南這幾年剛剛開始有動靜,然後還有華北東北西北,這都是潛力之所在。 第五,居民消費的升級轉型。這是我們理解下一代消費市場的很重要的因素。我們著重說說這個。 我剛才說圖中這條線差不多走到頭了,但是走到頭這個地方,實際上是我們正在麵臨兩個非常重要的轉型。一個是城市中的以房子為中心的階段向後置業時代的轉型,一個是農村中的從過去溫飽狀態向傳統耐用消費品階段的轉型。成功的話,會釋放出一個巨大的新的需求,特別是城市從以房子為中心的階段向後置業時代的轉變更是如此。如果我們能創造出種種相應的經濟與社會條件,實現這兩個突破,兩個轉型,兩個巨大的新的需求就會釋放出來,新的發展動力就會形成,中國經濟就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就此而言,中國未來一二十年經濟發展的空間應當是非常廣闊的。當然,如果這兩個突破和轉型不能實現,就將會陷入我們幾年前就開始講的中等收入陷阱。也就是說,我們手上的這把牌其實是不錯的,至少從理論和邏輯上來說是如此。關鍵的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在國際國內兩個方麵創造出有利於實現這兩個轉型的條件。 快速的經濟增長階段沒有過去的第二個因素,可以讓我們稍微樂觀起來的是什麽呢?就是現在科技革命所預示的未來的前景。2021年7月,福布斯雜誌出版人Rich Karlgaard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咆哮的21世紀20年代:疫情過後可能迎來繁榮時期》。這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最樂觀的一篇文章。2021年2月1日《經濟學人·商論》一月刊發封麵文章,題目是《對下一個十年保持樂觀的三個理由》。文章認為,傑出的科研突破、技術投資激增以及疫情期間數字技術的加速普及,共同燃起了人類對一個生活水平大幅提升的“進步新時代”將至的希望。百年前開啟了多個領域黃金時代的 “咆哮的20年代”有可能正在又一次降臨。這裏強調的也是技術革命的力量。 現在有一個提法叫“神奇的100天”,就是說從去年11月30號到幾年3月7號,就這100天的時間裏,發生了三件大事:一是ChatGPT的上線;第二是核聚變,第三是溫室超導,就這100天的時間裏,世界上取得了三大科技的巨大進展。所以,現在很多人在期待,是不是我們現在已經是處在一場技術革命的前夜?這技術革命的前夜會不會給整個世界帶來咆哮的20年?為什麽人們講這個問題用“咆哮”這詞呢?咆哮20年,這就是美國和西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在技術革命的推動之下,經曆二十年的快速發展,當時經濟非常的繁榮,整個社會都非常繁榮,年輕人晚上在那伴隨著爵士樂跳舞,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有點像我們80年代那樣的一個年代。所以,人們就說科學技術革命會不會給我們帶來又一次大的反應?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說法。有人說,從曆史上看,凡是大的疫情之後都會有一次大的繁榮。他特別講了西班牙大流感,西班牙大流感大家都知道,整個世界死亡的人數大約是在三四千萬,當時整個世界人口隻有17億,感染的大約10億人。當時經濟損失非常大,影響很大,所以有人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因為這個才結束的。為什麽?因為大家都中招了,又死了那麽多人,戰場上兵員都不夠了,再打也打不動了,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也就草草的結束了。然後接著一次大的經濟發展。為什麽疫後會有這樣一個發展?他講到一些原因,比如說疫情期間消費都停止了,之後報複性反彈;因為疫情期間消費的減少了,儲蓄會增加;而且經曆了這麽一個大的災難之後,企業家的冒險精神反而更強了等等。 但我覺得這些解釋不充分。從時間上看,在西班牙大流感之後,確實有一次非常大的經濟繁榮。但我覺得可能最主要的是兩個原因。第一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重新回到和平的環境,士兵也從前線回來了,回到工廠,戰時的生產能力也轉向民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19世紀末,科技革命當中所形成的潛力到這時候才真正地發揮出來。 所以現在對於將來這一塊有很多的預測,甚至有人認為美國經濟說不定將有一個持續半個多世紀的增長周期。大家知道,前一段西方普遍出現了通貨膨脹,然後美聯儲暴力加息,幅度之大,動作之猛,是以前少有的。但我們可以注意一個現象,美聯儲這麽大幅度的加息,有沒有聽到有多少企業說我受不了了,我要倒閉了?除了與加息密切相關的矽穀銀行等少數企業之外,比較少。為什麽?說明美國企業的質量很好。然後等利息降下來,加上科技成果的力量顯現出來,就會進入一個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 當然,現在中國應當說也是高度地融入到世界當中,中國當然是整個世界的狀況聯係在一起(電視劇),如果有科技革命的進展,對我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機會。中國怎麽不能也不會錯失這個科技革命的機會。 那麽作為企業來說,我們現在可能要研究新階段的居民消費特征。前麵說像三大件和房子汽車的時候,那時候有鶴立雞群的主導產業,但現在不複存在。我問各位,現在你想消費的是什麽?大家不存在錢的問題了,我要問十個人,說不定有八個回答,自己也說不太清楚。這說明什麽?說明過去那種集中的大規模的單一的消費時代過去了,將來主要是多元化的、個性化的,甚至是彈性很強的消費,原來消費占很大比重的是剛性消費。未來消費的特征可能完全不一樣了。 作為企業來說,要努力辨認消費者真正需要滿足的需求是什麽。前麵說過,從潛力的意義上說,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階段沒有結束。在新的階段上,需要辨認新的需求,老百姓真正需要滿足的需求。至少,這幾方麵的需求是明顯的:第一,最迫切的民生問題。第二,改善性需求或提升生活品質的需求。第三,貧困地區和低收入人群的需求。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新的發展思路,讓居民更多分享發展成果,穩定預期,創造消費場景,變拉動需求為推動需求。但即便如此,也要看到,在未來的市場中,產品越來越個性化,而且變化莫測。過去那種大規模生產,而且幾乎是一成不變的生產方式,越來越不適應。 在經濟收縮期,我們還要住一個東西,就是慢車道上緊運行,這是我2020年提出的一個概念。下麵的幾個因素會更進一步加劇這種緊運行。第一,中國放開慢了一步,外部麵臨嚴峻的形勢與競爭,特別是印度(專題)和東南亞及墨西哥在疫情中的崛起。第二,在2022年,中美之間以美元計價的GDP差距進一步擴大,而這些年我們心心念念的就是趕上。第三,由於疫情及地緣政治的變化的影響,外資撤出,產業鏈向外轉移。第四,政府與企業債務。第五,老百姓失業嚴重,收入下降,預期變差。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發生的就是緊運行。 前些天,有朋友打電話來問:明年的經濟會不會好?我隻能根據常識以及過往的一些經驗,說了這樣一個看法: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這樣的說法是有點故弄玄虛,而且也容易產生誤會,但我也確實找不到更合適的表達。我為什麽說這個話呢?緊運行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高指標,強啟動,就是權力更多介入經濟活動。而結果,可能就是一輪新的大躍進。有人說,現在有的地方政府已經魔怔。我的意思是,在今年這樣的經濟恢複期,不必強行追求一種高指標。而是應當恢複元氣,補上短板。就好像這波疫情中招後的回複一樣。經濟也是如此。三年的疫情,無論是對經濟還是對人們的生活,都是一次重創。因此,經濟恢複期首先是一個休整期,應當把受創的元氣恢複過來,把被削短的短板補上。所以,我擔心的是這樣一種情況,或者說走向另一個極端。會不會因為要搶回失去的三年,在刺激經濟的力度上大大增加,導致新一輪經濟過熱、通脹走高、資產價格快速上漲?然後是一堆爛尾? 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不確定性是時代。在這樣的時代,許多事情需要返璞歸真,經濟的發展更是要立基於民生的堅實基礎之上。回顧中華人(專題)民共和國的曆史,籠統一點分,其實就兩段,前一段我把它叫作有心栽花花不開,後一段叫無意插柳柳成蔭。前一段整天想的是超英趕美,急得不得了,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結果最後吃飯都成了問題;改革開放,老老實實解決民生,發展經濟,要搞經濟,不聲不響,無意之中,卻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這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 |